【山河】蒼茫驪山還余一襟晚照(散文)
從三吳之地到三秦之地,直線距離一千多公里,雙腳落在兩千多年前秦都咸陽的那一刻,我仿佛跌落到了一個巨大的歷史漩渦里。西北望長安,只見歲月剎那而去,九重宮闕早已付之一炬,當(dāng)時繁華今何在?
四時更迭、王朝興替。一座驪山,靜默地注視著古往今來發(fā)生的一切。
驪山不過秦嶺一段支脈,東西綿延二十余公里,山高一千三百多米,與三山五岳相比,既無高大險峻之氣勢,亦無重巒疊嶂之壯美。但與歷史風(fēng)云的因緣際會,因王侯將相的生死去留,注定了它必然要成為歷史長河中的一處島嶼,成為無數(shù)歷史人物的人生舞臺。
驪山晚照是關(guān)中八景之一,但我去的卻是早上,第二天路過時又是中午,生生錯開了它暮光中的神采。窗外八百里秦川如潮退去,腳下千百年滄桑滾滾而來,真正讓人們生死默念著的,不是那驪山上的樹影繁花、山光鳥性,而是行行色色歷史人物的榮與辱、得與失、起與落、浮與沉。
上古時代,女媧團黃土造人,三皇五帝均為其子孫,她煉石補天即在此山,并被后人稱為“驪山老母”。山上的老母宮香火依然,只是這一段傳說,所知之人已不多。
歷史長河浩浩蕩蕩繼續(xù)前行,另一個叫做褒姒的女人在驪山上完成了史上代價最高的一笑。愛江山更愛美人的周幽王為博她一笑,不惜舉烽火以戲諸侯,終招殺身之禍,犬戎入侵鎬京,幽王點燃烽火,各路諸侯再無人來救,于是幽王被殺,褒姒被擄,西周滅亡。
離宮不在,烽火臺上,煙云依舊。是誰制造了身死國滅的結(jié)局?始作俑者自然是周幽王,絕不會是褒姒。古往今來,蕓蕓眾生一邊幻想著她傾國傾城的容貌,一邊唾罵著她“烽火戲諸侯”的罪孽。可笑的是,后人還是以“一笑失天下”為這個故事作了注解。
把驪山當(dāng)作愛情舞臺的另一對就是唐玄宗和楊貴妃,二人的不倫之戀在白居易筆下化成了一曲長恨歌,而其中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自然是李楊二人在驪山下華清宮中的纏綿往事。驪山腳下,華清池伴,溫泉水滑洗凝脂,楊貴妃集三千寵愛于一身,到最后也只落得個自縊馬嵬坡,一縷香魂飄散,二人歡愛何在。清冷的長生殿外,香艷的海棠湯中,玉階猶溫,佳人已逝,徒留驪山倒影、云煙來去、烏雀徘徊。
世人眼中的愛情是美麗的,但如果一份愛情與政治斗爭、家國天下攪和在了一起,那注定只能是一個悲劇。在白居易的筆下,一個王朝沒落的身影就這樣隨著一個女人冤屈的腳步,向一個終點慢慢走著?!凹t顏禍水”這個絕好的理由,讓又一位帝王在感慨自己的國度漸行漸遠之時,成為后人為他開脫的一個借口。
驪山,不僅是帝王們的溫柔鄉(xiāng),更是豪杰們的英雄冢,最著名的當(dāng)是秦始皇陵,屹立驪山,眺望兩千多年前那個群雄逐鹿的年代,十年滅六國,五度巡行天下,北逐匈奴,南征百越,跟大多數(shù)帝王一樣,秦始皇也曾期長生不老,可惜帝王也難逃生老病死,他甚至連壽終正寢都沒有實現(xiàn),反而死在了巡游的路上。不僅秦始皇知天命即逝,偉大的秦朝也只區(qū)區(qū)數(shù)十年,就葬送在秦二世手中。但他希望自己死后也還是一位統(tǒng)制者,于是數(shù)十年經(jīng)營,建立了一支規(guī)模寵大的地下部隊——兵馬俑??上А傲袊荦R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北R俑不可能讓秦始皇死后依然統(tǒng)領(lǐng)八方六合,倒是讓他的后人坐擁金城,一本萬利地賺取著各地游人的大把銀子。
在驪山上發(fā)生的最近一個歷史事件是1936年12月12日的西安事變,張學(xué)良、楊虎城為逼蔣與中共合作抗日發(fā)動兵諫,槍聲一響,正在華清池度假的蔣介石穿著睡衣從臥室窗戶倉惶逃出,冒著嚴寒竄上驪山,瑟縮在山腰一塊巨石后面,第二日清晨被活捉。
驪山記住了這個扭轉(zhuǎn)中國近代歷史的時刻,可惜發(fā)動兵諫的張楊二人的命運也從此改變,楊虎城被囚禁12年,最后慘遭殺戮,張學(xué)良遭終生監(jiān)禁,以他三十七歲之盛年,徹底退出了政治舞臺,此種悲壯,可比蘇武,蘇武終還鄉(xiāng),他卻只能在海峽那邊遙望。
暮光猶明處,驪山晚照中,多少大事件、大人物亦不過彈指間灰飛煙滅。對于老百姓來說,千百年來,這座驪山是他們?nèi)杖漳裂虻牡胤?,是他們天天采玉的地方,是他們蹲在門口吃褲帶面一抬頭就能望見的地方,是他們遠遠吼兩聲秦腔就能聽到回音的地方。至于帝王的奢靡、妃子的香艷、將相的阿諛、宮人的離散都不過是一個個故事。
至于金戈鐵馬、朝代更迭,往往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