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無求，要求，只求心安。想起“此心安處是吾家”，想想我的母親，惟愿母親安好，于心才安。這個理解，盡管與東坡詩句本意有出入，但成了我企望的目標。
　　 夢境里，寒意一點點滲透，心臟處一寸寸收緊。她頃刻間淚如雨下，不斷呼喊著此生再也無法喚出口的字：“媽……”
　　 夜，總會過去，黎明總會來臨。
　　 次日清晨，母親說她又夢見外婆了，隨即將目光投向窗外，眼角眉梢皆是涼意。這一次我沉默不語，靜待母親開口。
　　 “都說人生本該無悔，可我這一路走來，竟有太多悔意，太多不舍。曾經生離死別的親人，還有一件件在他們身上發(fā)生過的事，不可能假裝不存在。我不敢輕易懷想往事，是害怕念之即痛。當初你外婆彌留之際，我也沒機會與她握手言和，無論是你舅舅們的私欲還是你外婆的偏執(zhí)，都已經不重要了啊……”
　　 母親時常念叨，外婆可以不認她這個女兒，她卻不能不認她的媽，只是外婆從來不曾給過母親任何機會。
　　 母親和外婆之間難解的疙瘩，皆源于她們母女倆的偏執(zhí)，母親一直怪外婆沒有給過她母愛，對她始終幽怨。而外婆則缺乏安全感，怪母親從未在意過她。自從母親選擇我們這個小家后，她與外婆的母女之情便逐漸變淡。外婆怨母親太看重我們這個家，疏于對她的照顧。母親說，她還記得十八歲那年，她毅然決然選擇跟父親走，外婆對著她的背影漠然地說：“你走了就別再回來！”那時的母親年少輕狂，覺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而今年近半百再憶起那些荒唐事，她只能一遍遍哭著向不在的外婆認錯。自此，母親與外婆的誤會便不斷加深，陰差陽錯中誰也找不到和解的機會。這是一個死結，怎樣揭開呢？系鈴人已經走了一位，我怎么辦？
　　 江湖尚有“一笑泯恩仇”之說，我也想不通，親親的母女倆，這“一笑”怎么就這樣難。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外婆的離世對母親而言，無疑是天塌地陷。盡管她倆之間誤會重重，可外婆終歸是她母親，僅憑這血脈之親，便足以跨越世間一切。外婆逝世快三年了，但每到午夜夢回間，母親心中那道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口便隱隱作痛。
　　 人的一生，何其短暫。曾經多少深刻事，窮極一生都參不透，到最后竟是那般簡潔明了。歲月原本沒有太多的波瀾，是心的漣漪撥弄了命運的琴弦，牽惹出無端的傷春悲秋。
　　 母親總愛自怨自艾，認為外公外婆皆已離世，有著自己未盡的責任。她為了守護我們這個小家，放棄了太多，而今就剩下我們了。
　　 我自知母親是缺乏安全感了，她一直有輕微抑郁癥，但凡心中有事，便會整夜無眠。久而久之，便落下頭疾的毛病。而我隨了她的秉性，無論模樣還是心態(tài)，都與她一般無二。每當母親遇到煩心事，總會第一時間與我傾訴。后來啊，許是怕我工作忙、壓力大，她開始變得沉默，而我卻未曾在意。
　　 無論何時何地，父母都在為兒女考慮，而我們往往認為這一切，并沒有什么不同，所以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2
　　 母親性子素來剛強，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承受力也越來越差，在生活中遇到一些事后，心態(tài)就崩了。她不禁念及自己命運多舛，父親早亡、童年不幸、生活磨難，如今又沒有母親可以傾訴……重重壓力接踵而來，至此，母親的抑郁癥就更加嚴重了。
　　 有次，母親與我通電話，提及她在上班途中，不經意看到一處墓地的事情。母親說，那墓地很是精巧別致。她突然就想拍照發(fā)給我們看看，讓我們仨以后也為她布置成這樣……
　　 我心下一驚，怒斥母親胡亂說話，母親則心平氣和解釋，人遲早會有這一天。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因父親忙于工作，我們仨也各自忙著學業(yè)、事業(yè)，間接忽略了母親，導致她獨自承受著一切壓力，始終不哭不鬧、不言不語，然后開始整日胡思亂想。就在剛才，我突然意識到，母親的精神壓力讓她撐不住了。
　　 接下來的聊天里，我一直試圖打開母親的心結，可母親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催促我趕緊掛電話，一時情急之下，我不得已與母親起了爭執(zhí)。電話里，母親終于開始哭喊，她近乎絕望地說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唯一害怕的就是傷害到她的孩子。
　　 自記事以來，母親從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我們，包括她自己，或者這就是母愛的無私與偉大之處，所以她只能選擇自我封閉。念及母親二十多年來的艱辛與不易，我握著手機潸然淚下。趕緊向母親道歉，都是因為自己不懂事才讓母親胡思亂想。作為長女，如果能早些察覺到母親的反常，多關心慰問下她，她也就不會失望至此……
　　 恍然間，我想起很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叛逆的小女孩時，母親總是聲淚俱下、苦口婆心地教育我，我卻雙耳貫風。后來，我無意間在母親的枕頭下發(fā)現她的日記，一頁頁翻過去，一字一句如芒戳心，我眼中的清淚終無邊涕流，再也無法抑制。
　　 從此，我慢慢學會收斂自己。
　　 再后來啊，書信便成了我與母親溝通的橋梁，無論什么事，我們都無話不說，這樣的方式一直持續(xù)到我讀大三那年。離家回校的當天，我悄悄留了一封信在母親的枕頭下，信中我告訴母親自己要談戀愛了，希望得到她的祝福。從那以后至今，我和母親誰都沒有再寫過信。只記得回校后不久的夜里，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她哭得肝腸寸斷，一直說放不下我，覺得自己在我心里，已經不是獨一無二的存在了……
　　 如今想來，我的確忽略了母親很多感受，那些幼年時與母親書信交流的日子，該是她一生中最安然、最欣慰的時候吧！她也只是想被人保護、被人關心而已，因為她現在是真的累了。
　　 這一生啊，我聽過最多的假話，便是母親說的，因從小被母親保護得很好，所以總是信以為真，不懂她話語間的真正含意。
　　
　　 3
　　 那一夜，我隔著手機陪母親大哭大鬧，母親似是想把心中所有的委屈、不快都盡情釋放。而我則是不斷向母親懺悔，到底還是太過于天真愚昧。
　　 母親的聲音帶著顫音，她說最怕看到現在這個樣子，她終究還是傷害到了我們。
　　 我如鯁在喉，深吸一口氣說不怕，我們都長大了，也該好好保護您了。
　　 那一夜，母親終于釋懷，舒心一笑。
　　 那一夜，我終于懂得為母分憂，明白她假話背后的真情，以及故作堅強下的脆弱。
　　 在掛斷電話后不久，母親發(fā)來短信，說沒想到女兒的承受力原超出她的想象。她和我的這般吵鬧，吵開了她的心結，鬧散了她的消極，從此她對生活又是信心滿滿。因為她還有三個孩子，那是她畢生的希望，也是她最大的財富，她要好好等著享福。
　　 午夜，我瞧著手機又笑出了淚。不知從何時起，我與母親之間的溝通變成了“吵鬧”，因為我知道在外婆離世后，只有“吵鬧”才能真正聽到母親內心深處的話。我別無選擇，要想打開母親的心結，就必須要陪她“吵架”。
　　 母親時常將憂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說我沉不住氣，總擔心我會步她后塵，一生清苦。于是她半生心血盡付我身，望我手握筆墨，腳踏厚土，眼觀星辰，心中有善……這世間所有美好之物，她都想贈與我啊。
　　
　　 4
　　 每逢母親生辰將至時，母親提及外公外婆的次數也漸漸多了，我知道她定是又想起自己每年生日，都未曾得到過外婆的祝福的遺憾。
　　 母親同我說，她在步入不惑之年時，因感時傷懷，便給外婆打電話談談心。沒想到外婆一開口就不信母親已經四十了，說母親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還要這樣自尋煩惱，不像她一生孤苦無依，相比起來，母親應當是幸福無虞的。
　　 母親的焦慮并不是外婆口中的自我哀矜，而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漂泊感。
　　 家中常年彌漫著中藥味，母親年復一日為父親煎熬，早就習以為常，當下竟熏得母親流了淚。母親很想跟外婆好好解釋，說丈夫身體不好，三個孩子還要讀書，她也有很多壓力和苦衷。但最后母親選擇了沉默，也選擇了不再輕易給外婆打電話……
　　 我從母親那里得到了理由，每當她向外婆訴說滿腹心事與苦悶時，外婆偏生不信，覺得母親是故意裝可憐、賣慘，然后外婆會訴得比她還苦。母親在一次次安慰好外婆后，突然覺得自己是真的既可憐又可悲，連自己的母親都不相信，還有說的意義嗎？如此想來，索性依了外婆所愿，假裝自己過得很好。
　　 每當她打電話向外婆訴苦時，只是作為一個女兒想得到母親的關心與慰問，可這些都成了永久的奢望。
　　 時光拓影下的小院，舊色老宅，外公與外婆郎才女貌，是當年人人稱羨的一對，因母親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兩位舅舅自然比不上她得寵。在那樣的年代，外公很重視母親的終身大事，自小便嚴格要求她。那時的外婆也還懂得疼惜子女，為人謙順有禮，一家人過得其樂融融。每逢母親向我們提及這些往事時，嘴角便是帶著笑，我知道這是母親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上Ш髞硗夤馔馍硗觯瑥拇送馄判郧榇笞儭?br />　　 那時母親年僅九歲，外婆獨自帶著三個孩子嘗盡世事冷暖，最后無可奈何只得再嫁。母親的嘆息化在風里，她說從那以后，一切都變了。
　　 在那樣艱難的環(huán)境下成長，物質與金錢的欲望不斷吞噬著人心。唯有母親始終堅守自己的初心，沒有被物欲控制。因為外公的離世，外婆缺乏安全感，變得越發(fā)自私自利，除了自己誰也不信。
　　
　　 5
　　 有次在公交車上，收到妹妹發(fā)來的微信，說母親可能又想外婆了。我問怎么回事，她說母親一個人在翻看以前的照片，不言也不語，自己卻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看著手機有片刻失神，本想說什么最終都化為一聲嘆息，我告訴妹妹什么都別說，就讓母親一個人靜一靜，母親想外婆這是人之常情，往事都已成風，讓人留個念想總是好的，沒多大事，隨她去吧。
　　 現在母親說，她信命。我想，到底要經歷多少劫數，才可以修得一顆入世不驚的心，來往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不沾粉塵？
　　 年初時，母親和父親冒著大雨去給外公外婆上墳，回來時怏怏地說在折回途中遇到了我大舅。我問，然后呢？母親說看到他們就從小道走了，你父親走大路與他們打了招呼。
　　 母親說這也許是天意吧，外公外婆特意安排他們相遇，想要化解一切。可事與愿違，想要和解的一直都只是她，我的兩個舅舅都是物質主義者。為此，母親不甘于妥協(xié)，也不愿用金錢來維系這段親情關系。
　　 母親說，如果當初外婆不在他們姊妹之中挑撥離間，她和舅舅們也不至于淪落到如今這般摸樣。
　　 母親說，她是怨外婆的，怨她為什么如此狠心，這輩子非要與她作對，認為她衣食無憂，富足無恙，還讓他們姊妹不和睦。誰又知道她這二十多年來，始終不離不棄照顧她生病的丈夫、撫養(yǎng)三個孩子，堅守著她自己的家庭……
　　 我瞧著母親那眼目間流露的悲涼，令人心痛難當。
　　 我對母親說，若是外公還在，外婆絕不會如此這般。曾經那樣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下，她別無選擇只能向命運妥協(xié)，不怨她。
　　 母親失了言語，似也認同，隨即說若是你父親身康體健，我也不至于眾叛親離，淪落至此。
　　 我心下黯然，因母親自小沒了父親，她明白那種如履薄冰的滋味。很多年前，母親告訴小小的我們，只要父親在希望就在，我們可以無所畏懼，因為有父母的孩子才是幸福的。長大后我才知道，這也是母親一直不離不棄，照顧常年病重的父親的原因。
　　 她眾叛親離，始終堅守在妻子、母親的陣營上，卻獨獨失去了做女兒、做姐姐的資格。母親說自己的這一生啊，真是命途坎坷。所幸一切都好起來了，母親的日子會越來越好，因為她還有我們吶！
　　 外婆與母親皆是命苦之人，百般無奈之下早已無從選擇，只得信命。而我如今能生活在父母歷盡艱苦創(chuàng)造好的條件下，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我應當無畏無懼。外婆與母親兩代人的命運悲劇，我絕不能再讓它重演。無論如何，我都要竭盡全力做好自己該做的一切，維系好姊妹關系，替母親守護好我們這個小家。
　　
　　 6
　　 不知為何，自外婆逝世后，我?guī)缀鯊奈磯粢娺^她，唯一一次夢見還是因為她的孫女，那個年僅小我兩個月的妹妹。夢中的外婆憂傷地看著我，指點之處我便看到了那個妹妹，她一遍遍對我說，她的孫女過得不好。我無言以對，隨后也醒了過來。
　　 外婆生前最疼愛的人便是她的孫女，她一手帶大的孩子感情自是深厚，無人可比。
　　 記得每次父親接外婆來家中小住時，她總是目光悠遠地看著我，似是把我瞧成了另一個人，隨即幽幽地說：“我那孫女啊，跟你差不多一樣大，要文采有文采，要樣貌有樣貌，可就是不如你聽話。如果她也能像你一樣踏實，我也就放心了?！?br />　　 每逢這時候，我都不會接外婆的話，只顧低著頭繼續(xù)看書或做自己的事。
　　 后來外婆生病住院，我和木子先生一起去探望她。她半倚在病床上，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妹妹居然跟我說要結婚了！你都還沒結婚，她著什么急。我讓她跟著你一起工作，你們倆也有個照應，能互相幫助、學習，可她就是不聽，結婚以后有她好受的！”
　　 我只能安慰外婆，各自的性格不一樣，所以選擇不一樣。我那妹妹從小活潑，我卻內斂，外婆也曾費了心思讓她和我一起工作，可她覺得無趣就走了。
　　 眾人皆知，外婆彌留之際也沒能見到我那妹妹，想必定然是不放心她的。
　　
　　 7
　　 閑暇時母親學會了拍抖音，偶爾發(fā)幾條動態(tài)，看到舅舅們點贊，她便像個孩子似的興高采烈跟我們分享，但他們的姊妹之情，也僅是簡單的一句“好久不見，別來無恙”罷了。
　　 我知道，母親心里很想念舅舅們，只是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名利糾葛，放不下也過不去。對于母親來說，世間的榮華名利，她也愛，只是不藏于心，不動于情。無論有過怎樣的遭遇，縱是時光荒蕪，也不能動搖母親對家庭的一片深情?？芍劣H對于名利的貪欲，狠狠刺痛了她的心。
　　 我知道，母親始終魂牽夢縈的，是那回不到的故鄉(xiāng)，看不到的，是那些無法撿拾的故景，還有曾駐守在悠悠山徑的外婆……
　　 如今母親再度憶起舊時山莊，只覺得那時的景好，人好，物也好。
　　 歲序無聲，匆匆數十載，多少往事恍若前生，卻又歷歷在目。刪減不去的記憶，割舍不斷的親情，留不住的，是轉瞬即逝的年華。
　　 我知道，母親的內心一直是愧疚而矛盾的，在某些人某些事上，竭盡所能卻也無能為力。明知世間一切終成空，卻還是不能從容自在，此后這漫長的余生，母親當真是舉步維艱。
　　 知母莫若女，我對母親說，有些人把一生的故事，留在那個炊煙裊裊的村莊，有些人卻攜一身煙雨，走失在陌上紅塵。
　　 母親斂眉苦笑，她始終分不清自己是屬于哪一類，只是很想那個家，想回又不能回的家……
　　 我始終不明白，外婆當年對我兩個舅舅說了什么，她到底是有多恨母親，以至于彌留之時，也沒給母親與舅舅們留下半點緩和的機會。母親說這個答案她也無從知道，也許就是她們母女倆此生無緣吧！
　　 無數次，我從母親欲言又止，泛著淚光的眼眸中，明白母親所牽絆的一切，她將帶著余生去找尋答案。
　　 我想，既是大人們的恩怨，便交給他們自己與時間解決吧！
　　 我想，尋常歲月里，若是故人還在，總會等到柳暗花明的一刻。
　　 是夜，總能讓心中的萬千情感，于筆端盡情流放……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愿今生可以將自己與家人妥善安排，免去母親塵海飄零之憂，與她攜手一同看四季流轉；觀草木枯榮，聞世間幸福，一間寒舍一家人，粗茶淡飯，酒香為伴，安享人間的吉祥穩(wěn)妥，駐守一世情長。
　　 還是有人說得對，把很多東西交給時間吧。心跳在時間的腳步里，旋律跳速會走向正常，心安也若時光的沉靜，波瀾不驚。我喜歡這樣靜美的日子。
　　
　　 落筆于2020年2月29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