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阮氏三雄(小說)
浦陽縣白塔鎮(zhèn)上有一戶姓阮的人家,老家在鎮(zhèn)子西面五十里與外縣相鄰的山區(qū)里,但他們整個家庭在白塔鎮(zhèn)上已經住了三十多年,村里的老屋由于多年空棄在那里,據說已經不能住人。然而,他們在白塔鎮(zhèn)上也沒有自己的房子,一直所居住的卻是一家工廠的宿舍樓,三十多年來,在廠里不同的房間之間雖說搬遷了好幾回,但終究沒的遷出過這家工廠的大門。
早在好幾年前,工廠其實已經名存實亡,只剩下一個地名。所有車間里面的設備連同車間外面的樹木都已經被賣得干干凈凈,大部分的車間都零零碎碎地租給了一些辦私營工廠的老板們,但這戶姓阮的人家卻依舊坐鎮(zhèn)不動地住在這形同廢墟似的工廠里,占著某一幢筒子樓里的六個房間。
他們能夠得到這樣的優(yōu)待自然是有內在的原因的。這一家的老兩口原是工廠里最早的工人,想當年,雙職工家庭曾經是多么的顯赫!但后來卻不行了,工廠因為資不抵債而倒閉,繼而又折價賣給了私人老板,工人全被買斷工齡下了崗。好在這一家的老爺子原是廠里的電工,下崗后被私人老板給返聘了,因為廠房租出去后,電總還是要用的,何況租的人多了,電度表也越來越多,確實需要有個人專門負責線路的維護和電費的分攤與統(tǒng)計,而阮師傅正好對這方面相當?shù)氖煜ぁ?br />
鑒于用電的不可間斷性,而返聘阮師傅的工資又那么低,還不必繳納社保金,因此,作為一項福利,買下工廠的老板允許阮師傅一家繼續(xù)留在廠里住下去,反正廠里筒子樓多的是,而這戶人家所需的水電費,想必阮師傅自己會有辦法解決的。筒子樓的房間是沿著中間的一條走廊對稱布置的,因此每個房間只有一扇開向室外的窗戶,這就使得這些房間即使在白日里也常常需要亮著日光燈,所以電費實在也挺可觀的。這樣算起來,盡管阮師傅本身的工資并不高,但如果算上六個房間的租金和一年四季的水電費,籠統(tǒng)算起來的數(shù)目倒也挺能讓人開心的。
但凡任何一個家庭賴以積聚財富的方法,不外乎開源和節(jié)流,恰好阮師傅為家庭所作的貢獻大抵屬于后面的一種,而另外的那一種,則基本要仰仗他的三個兒子了。
這無疑是一戶大戶人家,他們一家老小共有十一口人。前面的兩個兒子已經結婚成家,并且有了各自的孩子,其中老大名下是一個活潑的兒子,而老二則也有了一個可愛的女兒,只有第三個尚且還沒有女朋友。讓人驚奇的是,如此規(guī)模的一個大家庭,居然至今還沒有分過家。
按照這樣的人口數(shù)量來分配,六個房間其實并不多,假如對比起城市里那種商品房的格局來,差不多也就一套三室二廳的規(guī)模。真實的情況是,對于一個十一口之家的大家庭來說,六個房間確實顯得擁擠了一點,即使把廚房和衛(wèi)生間安排在同一間屋子的前后半間里,也還是開辟不出兩個廳來,所以只好把餐廳和客廳合而為一了。不過這樣也有它的好處,就是可以把象征客廳的沙發(fā)給省略掉了,以便留出足夠的地方來擺酒壇子。
廚衛(wèi)和餐廳既然已經占去了兩間,那么,剩下的四間就只能平均分配:父母二老占一間,老大三口占一間,老二三口占一間,老三獨自占一間。這樣的分配方式,對于已經結了婚的兩個兒子來說是不怎么公平的,筒子樓畢竟還是筒子樓,在一個房間里面住兩大一小三口人實在有點擁擠了,好在兩個兒媳婦以及各自的孩子一年到頭總是住在娘家的日子多,這好歹緩解了緊張的住房問題。
按照時下所流行的世俗的觀念來分析,處于這種居住環(huán)境下的家庭一般來說是不太容易有兒媳婦愿意上門的。然而,正如哲學上所說的那樣:任何事物既然存在了就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而具體到這一戶人家的道理則主要表現(xiàn)在他們的兒子身上。
阮家的三個兒子個個人高馬大,相貌堂堂,并且胸懷大志。為了向世人表明他們非同一般的遠大抱負,他們曾經在某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日子里為自己起過一個“阮氏三雄”的稱號,從這個極容易與《水滸傳》里的人物相混淆的偉大稱號中大抵可以看出,這哥仨向來認為自己比別人至少是要高出一個等級的。
從表面上看,事情也確實如此,因為兄弟三人不管對任何事物的追求都要高出常人好幾個層次。他們一直希望,同時也堅定不移地預感到自己在不久的將來必定會成這杰出的人物,至少會令周圍的人們刮目相看。因此,他們從來沒有考慮過要當一名工人,或者一名職員,在他們的意識當中,這一類普通的工作簡直是丟人現(xiàn)眼的勾當。他們的理想職業(yè)是當老板,如果老板可以算是一種職業(yè)的話。由于看慣了太多太多的老板,他們總是被每一位老板非凡的派頭所傾倒。他們仰幕老板們腰纏萬貫的宏大資財,仰慕老板們揮金如土的豪邁氣概,仰慕老板們花團錦簇的奢華生活,仰慕老析們呼風喚雨的社會資源……
但是,每當想起自己當下的處境時,他們就免不得常常感到喪氣、不平、遺憾、甚至自慚形穢。不過他們并不因此而消沉,他們一直都處在孜孜不倦的謀劃當中,有時甚至也付出一點努力,一點奔忙。他們向來擁有高聳入云的夢想,他們夢想有朝一日能擁有屬于自己的別墅,別墅里擺放著精美的家具;他們夢想自己開著價格不菲的汽車,頻繁地出入于燈火輝煌的酒店,品嘗著美味可口的山珍海味; 他們夢想著自己被人前呼后擁地拍馬奉承,并且可以頤指氣使地喝斥那些唯唯諾諾的隨從;他們夢想著方圓若干范圍內的人們一聽到他們名字就肅然起敬,同時又滿懷忌妒;他們甚至夢想著能夠隨心所欲地更換情人,就像每天更換襪子那樣習以為?!麄兲焯斐磷碓谶@樣的夢境里面。這種令人心馳神往的美夢,他們不光在閉著眼睛做,有時候也睜著眼睛做,不光一個人單獨做,有時候也三個人合在一起做。
出人頭地歷來是這兄弟三人共同的、永恒的信仰,這其實也并沒有錯,這世上誰不想出人頭地呢?只是他們向來沒有真正掌握如何出人頭地的重要法門。也許他們從一開始就把出人頭地的意義給理解錯了,因為從來沒有人傳授他們這方面的知識,而活動在他們周圍的絕大多數(shù)人們對于出人頭地的理解也是跟他們一樣的,他們缺乏一個參照的標準,因此無從辨別,無從驗證,何況他們似乎天生都是很自負的。
然而,對于絲毫沒有先天性優(yōu)越條件的人來說,越是遠大的理想,實現(xiàn)起來往往越是困難,它不僅需要勇氣、能力、機遇等各種有利的條件,更需要一絲不茍的精神和持之以恒的決心。無奈這當中大多數(shù)的因素對于阮家兄弟來說暫且還不完全具備,于是乎,他們不得不既焦灼不平,又安閑自得地在那筒子樓里住了一年又一年。這種雙重的性格看起來似乎與他們不凡的追求很有些矛盾,但這也絕對屬于正常現(xiàn)象,因為處于他們這個年齡的人們都曾經在課堂上學到過這樣一種理論,那就是:任何事物內部的矛盾正是該事物獲得發(fā)展的主要動力!不得不說,這種理論是確實成立的,唯一的缺陷只是它沒有注明發(fā)展所指的方向。
到此為止,明白人也許一眼就能看出,以上羅列的這些阮家哥仨共有的品質,并不能作為關于他們家兒媳婦存在的理由,有一些反具有背道而馳的作用。的確,想要有針對性地解釋這種世俗的偏見,就有必要對這兄弟三人個別作一點簡單的介紹。為了方便敘述起見,我們暫且從大到小依次稱呼他們?yōu)槿畲蟆⑷疃?、阮三,而故事則要從最小的那個老三開始說起。
阮三曾經當過兵,他當初之所以選擇去軍營決不是為了去報效國家的,而是夢想著可以借著當兵來成就自己的一番前途,因此他曾當著親朋好友的面當眾宣布過報考軍校的志愿,沒想到新兵訓練結束后卻被分配到炊事班里做了一名火頭軍。根據阮三退伍后自己所說,炊事班的崗位雖然在身體的營養(yǎng)方面沾了一點近水樓臺的油水,但也把報考軍校的目標給耽誤了,因為炊事班實在太忙,所以等到四年服役期滿,他只學了一點燒菜的廚藝就復員了。
為了不辜負部隊這座大熔爐的鍛煉和培養(yǎng),同時最大程度地發(fā)揮自身的特長,退伍后的阮三打算到縣城里去開一家飯館。為此他擬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決定先應聘到別人的飯店去當廚師,目的是熟悉開飯店的各種學問與巧門,同時也打一打自己的名氣,卻沒想到在第一次放手單干時就出了一個大紕漏。
有一回,飯店的老板承接了一場鄉(xiāng)村人家的婚宴,派了阮三去當主廚。不知道是因為得意亡形還是疏忽大意,這位新上任的主廚居然把尚未破肚的鴨子直接就上了蒸籠,一直等到客人們扯下鴨腿時帶出了原封不動的鴨腸子時才被發(fā)現(xiàn)。這下可闖了大禍了!不但老板沒有拿到酬金,更重要的是搞壞了飯店的名聲。這個事情很快成了一個笑話在浦陽縣的餐飲行業(yè)里傳開了,于是阮三開飯店的計劃也隨之泡了湯。
被人解雇的退伍軍人因此而消沉了,那時候,他天天窩在家里愁眉苦臉,郁郁寡歡,有時候還借酒澆愁。這就使得他的父母替他擔心起來,畢竟他是家中最小的兒子嘛。于是,那個做母親的就責無旁貸地撥通她弟弟,也就是阮三的舅舅的電話。
舅舅原是一家省級建筑公司的中層干部,一年前剛剛調任本省W市的分公司經理,屬于那個區(qū)域里的一把手。新領導上任不久就連續(xù)承接了兩個比較大的工程項目,一個在城西,一個在城東。因此,當他接到姐姐的電話時,當即答應可以給外甥謀個差使,并且可以即刻前去。
長期的領導崗位造就了舅舅豐富的人生閱歷,他不僅大致了解外甥們驕傲的品性,更懂得“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所以他打算叫外甥到工地現(xiàn)場去學一點技術,免得有朝一日做舅舅的不當經理了,而外甥卻依舊無事可做。為此,他特意在外甥到達W市的當天專門為他接風洗塵,席間更是語重心長地勸導于他,希望他把眼光放得長遠一點,到了工地里要安心工作,虛心學習,白天從事實踐,晚上學習理論,努力把各種資質證書,特別是項目經理的資質證書考到手,爭取早日能夠獨挑大梁。
“獨挑大梁”這句話無疑是個比較有分量的,做外甥的自然聽得出這當中意味深長的含義,他因此而產生了一種深遠的聯(lián)想,感覺到光輝的前程在這一刻又重新鋪展開來了,于是阮三第二天就開開心心地到城西的那個工地里上班去了,因為城西的那個工程是分公司直接管理的。
然而,但凡對建筑行業(yè)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處在工地現(xiàn)場的人們,即便是專業(yè)的技術人員也是比較辛苦的。他們幾乎天天跟鋼筋水泥打交道,作業(yè)的環(huán)境又大多是在露天里,夏天里頂著炎炎的赤日,冬天里冒著徹骨的寒冷,風里來雨里去,對于像阮三這種長期作著一步登天的好夢的人來說,是不太容易堅持下去的。
果然,他跟著有經驗的老師傅在工地里跑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覺得厭倦了,這哪里是人干的事??!從此以后他就想方設法地?;祽衅饋?,常常故意賴在項目部的辦公室里不肯出去。在偷懶這一點上,他那個“總經理的外甥”的身份倒是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因為項目部上上下下的同事們,包括項目經理在內都心存一種較為統(tǒng)一的認識,以為既然這位新來的年輕人是總經理的親外甥,那么,即便他什么也不做又有什么要緊呢?
為了彌補實踐工作上的虧欠,阮三決心要在理論學習上下一點功夫,于是就去書店里買了許多有關于工程的書籍??墒牵斔蜷_書本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專業(yè)書籍并不像通俗小說那樣引人入勝,里面盡是些古板而陌生的概念和術語。他雖然認得出印在書頁上的每一個文字,卻完全不能領會這些單個的文字被組成語句以后所包含的原理和要義,他被這些枯燥難懂的文字折磨得要簡直要發(fā)瘋了。因此,他只要一打開書本就感到頭昏腦脹,一感到頭昏腦脹就想要睡覺,一想要睡覺就真的睡過去了。
由于阮三白天的睡眠過于充足,因此一到晚上他就變得精力旺盛。他安慰自己白天趴在書本上所打的瞌睡是可以算作學習時間的,所以晚上出去輕松一下并沒有什么不妥,于是他就乘著公交車到城里去,逛商場、泡網吧、看電影、吃夜宵,一直消磨到午夜時分才回到宿舍里去。
可是,這種新式的生活方式很給他的錢包造成了一種壓力,到后來,他不得不到處向人借錢了。他每一次借貸時都向人承諾過幾天就還,卻沒有一次能夠按時兌現(xiàn),慢慢地,城西項目部里所有的同事一個個相繼成了他的債主,只是大家礙于他“總經理的外甥”這個顯赫的身份而沒有開口向他討債,因此,他的生活暫時還可以繼續(xù)下去。
阮二是家里唯一的大學生,曾經是整個家庭的驕傲。他不但學歷高,身材也高,是全家最高的一個。他是個瘦子,十根手指又細又長,皮膚白晰得像個歐洲人。他的兩個顴骨高高的,臉頰稍稍有點往里凹,一副無框的近視眼鏡架在光滑的鼻梁上,更為他增添了一絲讀書人的風度。也許是教育造就了他那陰郁的氣質,使得他與兩個兄弟有些不一樣,他很少說話,即使父母兄弟與他交談,他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仿佛老是處在深思熟慮當中,給人一副神秘莫測的印象。他做一切事情都是慢悠悠的,就連喝酒也一樣。他在大學里學的是工科,家里人都以為他畢業(yè)后一定會成為一名專業(yè)的工程師,可是誰想到他卻做了一名醫(yī)藥代表,說得通俗一點,就是藥品推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