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同題】擺渡(散文)
一
“你一輩子都吃不上‘四個碟’!”
“四個碟”是山東某農村當地宴席的一種規(guī)格。在那個時候,是最高的。主菜上之前,要上四小碟的小菜,四小碗的湯品,然后再雞魚肉肘,上主菜。因為“四個碟”是打頭的,通常大家都會以這個數量來評判酒席的規(guī)格。如今,已經到了“十個碟”了。
喊這句話的是一位教書先生。他正在訓斥自己的一位學生,學生低著頭,臉上通紅。
那個時候,村子里的人,生活條件太差。大部分的孩子,讀不了幾天就下學,拜師學手藝去賺錢。不是先生挽留不下,是家長認為上學也沒什么出路,強制讓學生退學。
教書的,只有先生一人,學生非常多,但他從來不發(fā)脾氣,唯獨這一次,只對一位學生,說了這么一句話。
學生們的書桌很有意思,學堂里砌滿了一個個矮矮的墩子,自己要去找塊木板或石板,搭在上面,就是書桌。從書本的磨損程度和顏色,根本不知道已經使用了多久,大部分都是退學后不要了,留給先生來年再用。
晴天的時候陽光從幾個窟窿里射進來,點亮幾個孩子的眼睛,但頑皮的學生總是能用破抹布,或者廢舊報紙,把窗框堵得嚴嚴實實,妄圖得到先生在家長面前的夸贊。但那個被訓斥的學生,從沒有。
雨天的時候,學堂的屋頂就熱鬧了。雨滴從殘缺的瓦片間偷偷溜了進來,也試圖去翻閱孩子們手里發(fā)黃的舊書本。有的孩子,就故意把書本放在雨滴落下的地方,聽著“吧嗒”、“吧嗒”的響聲,模擬著先生用小木錘敲擊破鈴鐺,催促大家放學的聲音。但那個被訓斥的學生,也從沒有。
他是先生眼里的好學生。
二
“先生,感謝您的教育,明年可能就不讀了,省點錢,讓他去學木工。這兩年,翻修房子的多,木匠又少,學點手藝,混口飯吃唄?!?br />
學生的家長來找過先生。
“如果是別的孩子,我不會阻攔。但是他,我說實話,他讀書,很有希望。我覺得你最好讓他自己選。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br />
先生皺了皺眉頭,他教了這么多年學,第一次犯愁。
“嗨,能有啥希望!”家長張開干裂的嘴唇,牙齒黢黑,因為抽旱煙,已經刷不掉了,“是不是讀下來,也就……也就當個先生?”家長沒繼續(xù)說,不好意思地離開了。
“我勸你……”話還沒說完,家長頭也不回,朝他搖了搖手。
那一晚,先生一夜未眠。他總覺得心頭有塊石頭,壓得喘不上氣,又覺得那是一塊玉石,冰涼透心。
第二天,學生們照舊咿咿呀呀帶著童真來學堂。那個學生也是,沒有特別的變化。
課下,先生思量再三,他想找這個學生談談。
“你想不想讀書?”先生問。
學生迷茫地望著先生,有點納悶。
“想不想?我沒想過。家里人讓我讀,我就讀,不讓我讀,我就不讀?!睂W生帶著一種堅定的乖巧。
“哼?!?br />
先生冷笑了一下,又搖了搖頭。
“別考慮家里,說你自己的想法?!?br />
學生的眼珠開始有點抖動,目光里帶著一種渴望,一種被無限放大的追求。
“想……家里可能不讓讀了。”學生低下頭,雙手不停地揉搓著衣角。衣角有一些皺,像被揉搓了千萬次。
“哼。”
先生又發(fā)出很輕蔑地聲音。
“你一輩子都吃不上‘四個碟’!”
先生最后就說了這么一句話。
三
又過了很多年。
先生是該退休了,頭發(fā)花白,行動也顯得不利索。但他放不下這座學堂,這座他守了這么多年的學堂。
“老師!在家嗎?”
這周末,先生在家里翻看著自己的教學記錄,總覺得像是少了點什么,但他又想不起是什么丟失了。這時,思緒突然被外面的喊聲打斷了。
先生從木窗框推開的縫隙里送出目光,在門口的小伙子身上打量著什么。
“你是?”
先生放下手里的東西,朝著門口走去。
小伙子很精神,戴著一副眼鏡,也快步迎著先生走了過去。
“我是您的一位學生?!?br />
“哦?是嘛?”先生打量了一下,“我記不起來了?!?br />
“老師,我今天來看您,是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做,您能隨我來一下嗎?”
先生想了想,今天好像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點了點頭。
“小伙子,我教過的學生確實很多,你要不然進屋,坐下來慢慢聊??!”
小伙子搖了搖頭,攙著先生坐上了門口的一輛小車。
車子就奔著鎮(zhèn)上開去了。先生沒坐過這種小汽車,顯得很緊張。
“這是?”
“老師,這是咱們鎮(zhèn)上最好的飯店,我今天一定要請您吃個飯?!毙』镒有α诵Α?br />
先生也笑了,他從來沒遇到學生來請他吃飯的。
“呦呵,我這還是大姑娘上花橋,頭一回??!你這么客氣干嘛!”
菜,很快就上來了,四個小碟。
小伙子把餐具給先生準備好,把筷子遞到先生手上,就坐在先生身邊,他絲毫沒有動筷子的準備。
“四個碟的標準?”先生又笑了一下,“可別整后邊那些,這規(guī)格的菜,不得了,就咱們兩個吃,這不是浪費啊???,你叫一下開車的那個小伙子,還有,你也應該是這附近村的吧,快叫家里人來,這怎么能行,不行!”先生后面就有點嚴肅了,嘟嘟囔囔,認為這種做法可是有點鋪張浪費了。
“老師,別急別急。就這四個菜,您看看這四個碟子,有沒有想起我是誰?”小伙子傻呵呵笑著。
“四個碟?”先生仔細在記憶里搜尋著,就像剛才在家里翻騰那些教學記錄一樣。
突然,他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如同淘金者在漫天的黃沙里找到了一塊金子,一塊沉甸甸的金子。
“是你!”先生蒼老的身軀震顫著,一股年輕時候的韌勁似乎想掙脫開這具被歲月束縛的軀殼。喜悅,從各個細胞里迸發(fā)。
“哈哈!想起來了吧!‘四個碟’,老師,請您的!”小伙子一手指著桌子上的菜,另一只手緊緊握住先生粗糙的手掌,變形的手指硌得他生疼。
先生的嘴角上揚得夸張,他用力拍著小伙子的肩膀,不住地拍著,有點哽咽又有點羞愧地說:“臭小子,你這是記仇?埋怨先生啊!”
“怎么樣,四個碟,沒辜負您吧!”
小伙子朝著服務員點了點頭,服務員立即把其余的大菜盡數端了上來。
沒等先生抱怨,小伙子就說:“老師,四個碟是還您的教誨,后面的,僅僅是一次答謝,連報恩都算不得!”
小伙子話音剛落,他父母隨著司機一塊走進了包廂。
“哎呦,先生??!俺老兩口子當初真就是瞎了眼??!得虧了您老人家??!”一見到先生,老兩口就聲淚俱下。
小伙子的父母想要跪下,被起身的先生制止了。
“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這是他自己的造化,我受不起的,受不起!”
“老師!”小伙子撲通一下跪在了先生面前,“這一跪,應該我來?!毕壬s緊過去把他扶起來。
“我都知道。如果不是您勸我父母,我應該早就不上學了?!毙』镒訌淖雷由系陌锾统鰜硪粡埓嬲?,“還有這個。我先聲明,老師您不要推辭,我計算過了,連本帶利,就是這些。”遞給了先生。
“你,你怎么知道?”小伙子的父母一臉驚訝,也帶著一臉的尷尬。
小伙子笑了笑,沒說什么,這頓飯,大家吃得很輕松。
四
“這個故事,大家聽了有什么感受?”語文老師對著全班的同學說。
“要好好學習!”班里面響起了幾乎一樣的響聲。
“是的。確實要好好學習!”老師扶了一下自己鼻梁上的眼鏡,掂了掂手里的試卷,這是畢業(yè)考之前,最后一次全體摸底考試。
“這是我的老師講給我的,我的老師是那位先生教的最后一屆學生,也就是那個學生請他吃飯的那一年。先生沒有退休,他一直堅持站在課堂上,最后也倒在了課堂上。而現在,我把這個故事又講給了你們。不是希望大家都能做到那樣,但你們有自己選擇的權利,無論哪種選擇,對得起自己,不要等到失敗了再后悔!”他表情凝重,像得了面癱,凝固住了嚴肅。
班里靜悄悄的,那時,就已不再是窮教育的時候了,“選擇”兩個字十分刺耳,因為班上的成績,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的差距簡直是天壤之別。都是一樣的起步,一樣的條件,誰敢保證未來的自己真的就能夠吃上“四個碟”呢?
初中畢業(yè)之前,所有的畢業(yè)生們會進行一次非常徹底的摸底考試。這次的摸底考試關乎著學生們究竟能不能報考高中。
升學率是高中的臉。某些高中,領導們十分看重。成績差的學生進來,如果考不上大學,往嚴重地說,就是在打所有從事教育工作人員的臉。所以,基本上高中會設置門檻。而初中的老師,又不得不遵守學校的規(guī)定,對某些靠后的學生,進行“規(guī)勸”,主動放棄中考,進入“職高”。
這是我的語文老師,我的成績處于“危險邊緣”,然而,他并沒有對我進行“規(guī)勸”。
五
我很幸運,順利結束了高等教育,畢業(yè)后找了一份安定的工作。
我有一次回老家,和他在中學的籃球場遇到過,打了一場球。
“你不適合理科,選理科,一定讀得非常吃力吧!”老師笑了笑。
我也笑了,點了點頭,高中的一切,瞬間被描白,真的就只剩下“吃力”二字。
今天,我很執(zhí)著地把故事講給了孩子,孩子才兩歲,她根本不懂,但我以后每年都會講給她聽。
因為我相信,在她人生航道的每一個岔口,也都會有一葉扁舟,看不看得見,上不上得了,那只能靠她自己來判斷。
那舟飄在靜水上,你來選擇渡哪邊……
這讓我想起我心目中的老師,我心目中最優(yōu)秀的老師不在于教學的能力如何強,也不在于個人的修養(yǎng)如何高,而在于識人的能力,他們知道如何在學生最需要關懷的時候推一把勁,就好像傳說中孔子對兩個不同的弟子做出不同的回答一樣,好老師知道如何鼓舞學生去追求他們真正想要的人生,而不是將學生“塑造”成規(guī)定的樣子。
所以,我很喜歡這篇文章,感謝作者帶給我一場視覺盛宴和精神享受,我自己仿佛也吃到了四大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