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飄飛的辮子(小小說)
盡管是一場夢,卻值得我銘記一生。因?yàn)?,在所有的飛翔中,只有祖宗的辮子飛得令我驚心動魄。那時候我才六歲,和許多人一樣終日活在夢里。
辮子起飛的地方,是在一個沙崗上。一陣“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挖掘聲,讓天上頓時長滿了人的手,大的小的、黑的白的手,這些手在風(fēng)中起起落落、一張一合,然后又東倒西歪,但沒有一只手可以一下子抓住這飄飛的辮子。
“笨蛋,一條辮子都抓不??!”一個脖子上長著大肉球的人,舉著鎬頭站在土坑里罵。他是我的鄰居,生產(chǎn)隊的隊長,人們都叫他“肉球”。
至今也不明白,七爺家的三兒哥是怎么沖進(jìn)那“哐當(dāng)”聲中,跳過土坑、跳過“肉球”的。后來只見他縱身一躍,伸手一劃拉就抓住了那條飄飛著的辮子。那一刻,他的手壓過了許多人的手,壓過了大的小的、黑的白的手。再后來,他就從沙崗上骨碌下去,蹚過一條河岔子,鉆進(jìn)了高粱地……
可七爺說,三兒哥近來瘋得厲害。因?yàn)楦晦r(nóng)成分被勸退學(xué),想下地干活“肉球”不讓,他又不愿在家閑著,為了掙錢,便去了鄰村賣紅薯。這事被“肉球”舉報,七爺就戴上了高高的紙帽子游了半天街。從此三兒哥悶在屋里不見人,七爺拿棍子揍他,他卻跑出屋,砸窗戶、刨房頂,豬圈房一人多高,他“蹭”一下跳過去。
我在夢里,夢里是分不出好歹的。當(dāng)時我還為三兒哥鼓掌叫好兒:“跳得好!”
其實(shí)高粱也在夢里,嘩嘩地吹著風(fēng),我找不見三兒哥。七爺埋怨我,在沙崗上我應(yīng)當(dāng)喊住三兒哥,否則失蹤不了。我好象喊了,喊他回家??善郀斖?,在夢里越是使勁喊,聲音就越?jīng)]有。
記得那“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也使勁喊了,所以才漸漸消失,也只有這聲消失了,才有一塊朽木忽然滾下沙崗,我截住它,截住了這個黑乎乎又滿身刀痕的朽木。第一眼,我就認(rèn)出了那兩個蘑菇釘子,像兩只眼睛,照七爺?shù)脑捳f,這應(yīng)該就是祖宗的棺材板了。
祖宗是晚清時候的縣太爺,在這沙崗上住了快兩百年了。沙崗是個好地方,柔軟的細(xì)沙里除了有七彩的小石蛋兒,還有爬得很快的肉縮蟲,祖宗當(dāng)然喜歡這里。我倒在沙崗上,和祖宗的棺材板比個子,它比我高一頭,于是我摳了坑,想把它重新埋起來,可它不愿再進(jìn)土里,翹著腦袋,支棱著蘑菇釘子的大眼睛,望著我。然后,然后祖宗慢慢轉(zhuǎn)過臉去,讓我看他的長辮子。我用手摸摸,軟乎乎的??善郀斊f這辮子里藏了寶貝,很多的寶貝。
七爺?shù)脑捰袝r候是不可信的。他說自己背上也垂著一條辮子,蹲下讓我看時卻沒有,有的是一塊黑補(bǔ)丁,上面灑了一圈圈的白面,我一舔是咸的。七爺又說,這是辮子的眼淚,他幫人擔(dān)水、起糞、駕馬車,辮子累得哭了,哭完就隱身了。
“你給他們要工分!買冰棍兒吃。”我和三兒哥都這么說。
“混小子們,不許胡說!幫人干活哪能要工錢的?錢我有的是,一輩子花不完?!?br />
我和三兒哥要問錢在哪兒時,七爺又該說了,就藏在祖宗的辮子里。
如今,藏著寶貝的辮子被三兒哥帶進(jìn)了高粱地里,高粱越發(fā)“嘩啦啦”地響了,紅浪頭一個接一個,鋪出老遠(yuǎn),怕就怕它走遠(yuǎn)了,再也不認(rèn)得家鄉(xiāng)。
“祖宗,帶我去看你躺過的地方吧?!?br />
這時間,風(fēng)從天上落下來,掉地上轉(zhuǎn)個圈就飛起來了,我也像是飛了起來,飛到沙崗頂上,落在一個很大很大的土坑邊沿。
那個肉球隊長是最先跳進(jìn)坑里的,接著三個五個人就多了起來,他們拿著鍬、鎬、笤帚和簸箕一陣子忙活。眼尖的人首先發(fā)現(xiàn)坑里有個紅色短管,他套在手指頭上,搖晃起來嘟嘟轉(zhuǎn),十分好玩。一些酷似玻璃球的東西都撿到簸箕,準(zhǔn)備交到公社。瓶瓶罐罐和藍(lán)花碗一倒都是空的,他們就砸,一鎬一個,稀里嘩啦地碎。奇怪的是那些用白骨頭別著,類似竹片的東西,上邊有墨跡,竟不知道寫些什么?“沒用的東西就燒了它。”有人這么一喊,竹片就著起了大火,一大捆一大捆的,著了之后就噼里啪啦地響。肉球隊長就哈哈大笑。
我回家問七爺,竹片燒了咋那么響呢?七爺哭了,說那是醫(yī)書?!斑@年頭書也沒啥用,不如多種點(diǎn)糧食吧?!?br />
七爺愛惜糧食,更愛火紅火紅的高粱穗子。秋收時,他總要早晚到高粱地走走,然后撿幾粒高粱悻悻地回來。這時候,萬萬不可提起三兒哥的事。
改革開放后,有了黨的好政策,我承包了兩百多畝地,扣大棚、種棉花,更不忘在七爺?shù)膲炃胺N幾棵高粱。說來也神奇,每年,這高粱穗都吐得很長,太陽照幾天,就火紅火紅的了。
如果夢里的東西都是真的,或者我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那么,這片高粱地里,一定有一個留著長辮子的七爺,也有一個抱著辮子滾到沙崗子底下的三兒哥。
但是,有一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三兒哥果然從這片高粱地里走出來,也就是說,失蹤多年的三兒哥回來了。
“三兒哥,你過得咋樣?”三兒哥打小就要面子,所以我盡力壓低聲音,也盡力憋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三兒哥老了,黑瘦黑瘦的,從衣服外面都能看到肋骨和心跳。我給他一根玉溪,他說他抽旱煙,并迅速掏出煙紙卷了起來,說:“你聞聞,這味兒跟咱家的煙筒味兒一樣,比你的玉溪好抽?!?br />
“三兒哥,這么多年你……”我終于憋不住,蹲地下哇哇大哭起來。
“沒事的,我這不挺好嗎?也就付點(diǎn)苦賣賣力,掙錢哪有輕巧的???”三兒哥說著,一晃手讓他的司機(jī)過來,并告訴我,這次回家主要是來扶貧的。
“你扶誰的貧?我有這么多地,吃穿不愁,國家還補(bǔ)助?!?br />
“你咋就光想著自家的人呢?聽說年邁的肉球隊長病了,又沒小輩人伺候,怪可憐的,畢竟鄉(xiāng)鄰鄉(xiāng)親的住著,怎么也得幫幫他呀?還有……”
三兒哥說到這里,我忽然覺得七爺背上真的拖著一條長辮子,里面也真的藏著寶貝,只是外人看不見罷了。辮子,仿佛成了我們這個家族的記號,讓一個瘋掉的,又不知去向的三兒哥又回到家來,而且他的辮子剛剛長出,比不上祖宗的長,倒是亮光光的。我伸手捏了捏,攥住時,剛好露出手掌一個辮穗。想來,三兒哥扶完貧,這辮子也會飛起來,穿過大的小的、黑的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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