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野河情(小小說)
隨著秋涼,這一切都如期地來了——友誼、愛情還有死亡。
本來這些都很正常,來福卻忽然得了一種怪病,只要他跳進野河,不等和往常一樣扎猛子、打撲騰,他的渾身就立刻疼痛起來,針扎一樣的鉆心。
為此他看過幾個醫(yī)生,卻都沒有看出什么結果。
來福打小生得壯實,不記得自己病過,只記得媽媽給他改過名字,叫來福吧,傻人有傻福,命里有的,遲早會來的。
來福的福似乎來得晚了一些,那年他都快四十了。
生產(chǎn)隊那年頭,看一宿麥場給加兩個工分。這好處,也就是說這福份,隊長就給了來福和張老頭。他倆一老一少都是光棍,看幾宿都不會被媳婦埋怨和叨叨。
麥場在夜里比白天要空曠、安靜很多,場房也顯得低矮孤單。天上,時不時地還劃過一顆星星,扯著風嗖嗖地直叫,那聲音,能穿過場房,也能穿過看麥場的男人,從而男人體內(nèi)最柔弱的部分被撞擊得生疼。
我也有媳婦。長得也不比他們的媳婦差。張老頭被撞擊的疼痛難挨時,就忽然從被窩坐起來喊這么一嗓子。
真的嗎?我怎么沒有見過你媳婦?來福聽到喊聲問張老頭,并央求著他把媳婦說出來,哪怕是編瞎話。
這可不是瞎話,那是我年輕時候的真事。
那天我外出鋦鍋回來的晚些,路過咱村西這條野河,聽著鑼鼓家伙叮當直響,近看時,敢情水面上正搭臺子唱戲。我放下?lián)勇?,人家也滿客氣,給我端茶又搬板凳,我說我餓,不大會兒,一個小媳婦就給我送來烙餅,白面的,千層萬層的香。我一邊吃一邊問小媳婦幾歲,她只笑不答。粉嫩嫩的嘴唇好似剛剛爆開的蓮花瓣,好看。我正胡思亂想著,村里的雞就叫了頭遍。小媳婦說她要走,走前給我留了念想,是一塊手帕。天亮看時,這手帕原是一片蓮葉,黑綠黑綠地俊,光葉柄就有煙袋桿那么粗。我已經(jīng)用油紙把它包好,藏在了我的箱子底下。
張老頭說到這里打個咳聲,抹把臉又說,來福啦,我這輩子沒有任何親人了,等哪天我死了,你要記得把這油紙包放進我的棺材里。
嗯嗯。我一定放進去!來福拼命地點頭,煤油燈的火苗,被他的腦袋扇得一跳一跳的,嚇著了一般。
第二天剛一擦黑,來福沒有去場房,而是蹲在野河岸上,盯著水里的動靜。那水先是一圈一圈地轉、一撥一撥地走,后來一個浪頭撲過來,真就甩到岸上一塊烙餅!白面的,也是千層萬層地香。來福撈上來,卷巴卷巴就塞進嘴里,敢情和媽媽活著時候烙的一樣好吃哩。
都說野河野,水里漂的、岸上扔的,并沒有青面獠牙和刀槍棍棒,而大多是女人做的東西,像紅肚兜、繡花絹、嬰兒搭子啥都有。而這天令來福喜出望外地是,岸上竟多了一雙黑布鞋,松緊口、疙瘩底。月亮打在鞋面上,黑光一閃一閃的,像是要說話。來福把腳伸進去,不大不小正好。
來福鼻子一酸大嘴一咧,掉開了眼淚,終于有女人給自己做布鞋了,還給烙餅吃。
以后,來福來到野河,干脆跳下去,扎猛子、打撲騰兒,還要抱住一簇水浪花,興奮地喊幾嗓子。羞得月光順著柳梢滑下來,掉在水里,碎成幾顆銀豆豆。
看看,我也有媳婦了!這鞋就是她給我做的。來福把腳伸給張老頭看。
嘖嘖,人家只會烙餅,哪會做鞋呀?
明明是她做的。還有烙餅。
都說你缺心眼,還真的缺呀?張老頭取下頭上的氈帽,彈彈土,吹吹氣兒又戴上,然后又開始搗騰他肚子里的那些陳谷子爛芝麻。
最初,咱這村就住著一個和尚。廟不大,廟前卻有一坑奇異的水。和尚和他養(yǎng)的一頭白豬,不用吃太多的糧食,只喝這坑里的水,他們就生得白白胖胖的。但這樣的太平日子沒過多久,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就擊垮了寺廟,和尚不見了蹤影。白豬四處尋找主人,怎么也找不到。白豬想,一定是主人掉進這坑水里了,于是奮力拱坑,越拱坑越深、水越大,直到拱出這么一條野河來。因為沒有找到主人,白豬決定常年在此修煉,希望有一天主人奇跡般地出現(xiàn)。
張老頭講到這里,又取下氈帽,彈彈土。重又戴上時就去照鏡子。他有泛著紅光的臉,眼不大,眉毛里卻有幾根很長、閃著黑亮,仿佛他也修煉了許多年,所以他被人愛上,所以有了油紙包。
這么說,野河里真的只有一個女人了,一個只會烙餅,并不會做布鞋的女人?
打這以后,來福不愿到張老頭家里來,更不愿意再去看守麥場。而且他還努力憋著不再去野河。
鬼使神差,有一天來福又走到了野河,并且跳進去,扎猛子、打撲騰,抱住一簇水浪花……
許多天以后,忽然有人說張老頭去世了。
來福跑過去的時候,張老頭已經(jīng)直挺挺地躺在高粱桿做的床排子上了,眼睛半閉著,嘴巴全張著。
來福抱住張老頭哭了好一陣子后,就用手把他的眼和嘴給抹平,說:放心吧,油紙包我給你找來,放進棺材。
來福在張老頭的箱子里,扒開棉花套子、揚了紙屑、扔了棒槌,真的找到了那個油紙包。
油紙包,看上去就那么一團皺巴巴的紙,暗暗的,沒有一點光彩。大小就跟來福手掌那么大,捏一捏又癟,但不是很輕。
把油紙包放進棺材,按當?shù)厝苏f法,這等同于夫妻死后并骨。而只有并了骨,后輩人就不會打光棍兒,也沒有離異或少亡等現(xiàn)象。
來福緊緊地抱住這個油紙包,眼淚滴滴答答地掉,他想,從此,不再有女人給自己做布鞋了,也不再有女人給自己烙白面餅吃了,
人都是瞎活著。死了就跟吹煤油燈一樣,你再哭,他也聽不到了,埋了入土為安吧。有人這樣勸來福。
沒過多久,張老頭就被一堆黃土埋葬了,像一陣風,輕輕吹過村子,也輕輕吹過野河。
油紙包,來福沒有放進張老頭的棺材。他一直緊緊地抱著,怎么抱來的?抱了幾個時辰?他不知道,但他想打開看看。
他左手托著,右手伸出來,大拇指和二拇指顫巍巍地掀開了紙包一角,接著又一層一層地慢慢打開。
油紙包是空的,里邊什么都沒有。
野河沒有空,野河里有水,而水里什么都沒有,水也是空的。
這所有的空是真的空了,可來福不信,天完全黑下來時,他又跑到野河岸上,一跐腳、胳膊往后一甩就跳了下去。等水從他的腿肚子沒到膝蓋再漫到腰,還沒有來得及扎猛子、打撲騰時,他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先是皮肉、骨頭,后是心、肝、肺,仿佛針扎一樣疼……
拜讀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