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外婆的手(散文)
我的外婆是一個小腳老太太。說話輕言細語,總是讓人覺得有一種舒緩的暖意。她淡淡的眉毛下,眉梢總是掛著慈祥的微笑。但是外婆的手,青筋暴露如虬枝盤曲,粗而且大,一點都不秀氣。
從我記事起,就巴望著外婆來。每次站在我家院外那條小溪邊,遠遠地望著村口的鄉(xiāng)間大路上熟悉的蹣跚身影,心里會涌上一種深深的親切和喜悅。我一邊大聲告訴母親“外婆來了”一邊飛也似地跑到大路上去接她。
外婆的大手,像一個魔術師的手。每次來,我都會在她的大手里發(fā)現(xiàn)不同的驚喜:一個棒棒糖,一把生花生,一把炒胡豆,或者,表姐們穿小了的舊衣裙……
我剛上小學的時候,母親帶著體弱多病的弟弟去了父親的單位,照顧我起居飲食的任務,就落在了外婆的身上。對我來說,那是一段非??鞓冯y忘的時光。外婆的慈祥和藹,鄰居們時常來串門,驅散了我一個人的孤單。
外婆不識字,但是肚子里有很多故事,總也講不完。外婆的故事,大多是新奇駭人的“鬼”故事。每次外婆講得繪聲繪色,我正聽得專心,一只老鼠或貓冷不防從什么地方竄出來,就會把我嚇得尖聲大叫,一個晚上都會失魂落魄,一邊往外婆懷里鉆一邊央求外婆接著講故事。每每這個時候,外婆就會用她那雙大手把我摟在懷里,笑個不停:“傻女娃,要曉得世上沒有害人的鬼,只有害人的人。”
但是我還是怕看不見摸不著的“鬼”。每到天暗下來,我就會在昏黃搖曳的煤油燈下,牽著外婆的大手跟她寸步不離同進同出,直到外婆把瞇著眼睛困著了的我抱上床我才會松開外婆的手。
從我記事起,我家對面那家和我家就是“死敵”,母親從來不允許我和他們家的人說話。外婆每次來,對面那家人都很喜歡她,遠遠隔著院壩,也要和外婆嘮上幾句。母親不在家,他們就會來我家串門,外婆也會帶我去他們家串門。
有次外婆帶著我在他們家院壩里嘮家常的時候,他們正在拾掇一大堆剛挖回來的紅薯。那些裹著新鮮泥巴的紅薯,大大小小堆成了山。被挖斷的地方,透著誘人的鮮紅。紅薯要是煮熟了或是烤著吃,剝開皮,香甜可口的紅薯就像雞蛋黃,是我最愛吃的??上晔乱迅叩耐馄?,除了照顧我和喂兩頭豬,沒有過多的精力去地里種紅薯。想到這里,我不禁狠狠地咽了幾下口水。鄰居看見我垂涎欲滴的目光死死盯著那堆紅薯看,便抓了幾個大的塞到我手里,讓外婆回家做給我吃。
外婆見幾番推辭不過,便千恩萬謝地領著歡天喜地捧著生紅薯的我回家了。
那天晚上為了吃烤紅薯,我沒有吃晚飯。我眼巴巴地看著外婆把兩個帶著星星點點黑泥巴的大紅薯用火鉗夾著放進灶膛里,輕輕刨開還燃著殘火的木炭,把兩個大紅薯放進去再把木炭攏過來蓋好。我蹲坐在灶爐前的小凳上,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外婆給我講那些駭人聽聞的鬼怪故事,一邊眼巴巴地望著灶堂里漸漸暗下去的木炭,不斷地咽著口水。
隨著外婆輕輕剝開那一層焦黑的紅薯皮,紅的有些透亮的紅薯肉迫不及待地散發(fā)出一縷縷清香,而且這種清香的甜味兒瞬間就彌漫了簡陋的小屋,香味透過鼻腔深深地刺激著我的味蕾。我那沒出息的小胃,著急忙慌地往外擠,我的唇齒間慢慢溢出口水來。
“好不好吃?”外婆疼愛地摩挲著我的頭發(fā),輕輕地問我。
“嗯,好吃。”我把烤紅薯遞到外婆嘴邊,央求外婆和我一起分享這頓美味佳肴。
外婆只是拿牙齒輕輕碰了一下烤紅薯,說她從來都不喜歡吃這個東西。“雞蛋好吃還是烤紅薯好吃?”外婆坐在我對面,一邊為我剝著紅薯皮一邊問我。
“紅薯好吃,比蛋黃甜?!蔽夜夷业淖炖锖磺宓鼗卮鹬馄胚@個奇怪的問題。
記憶中,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的一次烤紅薯。
第二天早晨我一邊扒拉著碗里清得可以照見我還沒完全睜開的惺忪睡眼的稀飯,一邊等著外婆給我剝雞蛋。但是今天我沒有看見雞蛋的影子。
外婆一邊顛著小腳一邊顫巍巍地提著小桶潲水去喂豬,告訴我說昨晚吃了比蛋黃還好吃的烤紅薯,今天就不吃雞蛋了。
五天以后,外婆拿著家里唯一一只黃母雞下的五個雞蛋,牽著我的小手,顫巍巍地走到對面鄰居家里,恭恭敬敬地把五個白里透紅的生雞蛋放在他們桌上的小竹籃里,非要表達那天人家送給我紅薯的感激之情。
“她家婆,您不必那么客氣的,幾個紅薯不值什么錢的?!编従哟髬鹣渤鐾獾剡叴曛K兮兮的手邊望著籃子里的五個雞蛋,半推半就,“孩子還在長身體,拿回去給娃補補?!?br />
外婆拒絕了鄰居大嬸一大口袋紅薯的熱情,拍了拍鄰居大嬸的胳膊,笑瞇瞇地說:“值不值錢不在東西,在心吶。您別嫌棄就好。”
“外婆,您真傻?!蔽夷醚圬恳暩舯谠簤卫锬嵌颜T人的“紅薯山”,回到家里撅著小嘴巴跟外婆抗議,“您五個雞蛋換五個紅薯,虧大了!”
“吃虧是福!”外婆瞇著皺紋橫生的眼睛,用一只大手輕輕在我的小嘴上刮了一下:“傻女娃,你得記住咯,吃人家嘴軟拿人家手短。寧可虧自己,也不能虧別人?!?br />
當時的我不明白外婆為什么要那樣,直到很多年以后,外婆那只大手在我嘴邊輕輕留下的慈愛和那句不輕不重的話,卻在我逐漸長大的心里,留下了揮之不去的深深印記。
外婆對我的慈愛,讓我感覺我應該是外婆孫輩中最疼愛最受寵的那一個。為了證明這一點,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外婆:“外婆,哥哥姐姐們里面,您最喜歡哪一個呢?”
“我都喜歡?!蓖馄乓贿厼槲壹{著鞋底,一邊頭也沒抬地說。
“嗯,可是總有一個是您最喜歡的吧?”我渴望外婆能說她最喜歡的那一個人是我,因為我常常聽見外婆在別人面前夸我“乖巧懂事”,心里就理直氣壯地認為外婆最疼愛的人一定是我??墒峭馄艆s一直沒有說,只是不停地重復說所有的孫輩她都喜歡。我有些失望,怏怏不樂地轉身進了房間,感覺自己是個“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孩子,不由得傷心地抹起了眼淚。
外婆從外面踉蹌著走了進來,用一雙粗壯的大手緊緊地圈住我瘦弱的肩膀,輕輕摩挲著我的頭發(fā):“傻女娃,你們都是我的孫兒,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說我偏袒誰不偏袒誰好呢?”
外婆的回答,在很多日子里我都非常不滿意,我總是希望外婆能夠告訴我,她最疼愛的孫兒是我??墒峭馄沤K究是沒有說。
外婆在將近百歲的高齡,在一個沒有飄雪的冬日,午睡后安詳?shù)厝チ颂靽?br />
外婆那雙不好看的大手,對我說過的不多的言語,是我心中永遠忘不掉也不能弄丟的寶貴財富,會伴隨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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