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李秋雨(小說)
1977年恢復(fù)高考,我接到了通知書,我被某醫(yī)學(xué)院錄取了。在要離開河溪村頭天晚上,我提著瓶酒,還帶著我從家里拿來的燒雞,去和李二娃老爹告別。更重要的是我想見到一個人。李二娃老爹,要說起來,算是我?guī)煾担揖褪菑乃抢锏玫搅撕芏噌t(yī)學(xué)知識的。
李二娃老爹家在村子南頭一片菜地里。菜地再往南,就是一條清晰的河流。我所下鄉(xiāng)來到的這個村落,就叫河溪村。一條河流將一個村子劈成了兩半。如果你來到這一帶問河溪村,你必須帶上河溪南村和北村,不然,被問路的人就會回答你,你要找的是南村還是北村?南村和北村中間連接的,是一座木橋。我曾經(jīng)和李二娃老爹的閨女李秋雨站在這座橋上,眺望這流動的河水,想象著河水流去的地方。我所居住的河溪村,是南村。
河溪村是我祖籍。
我父親當(dāng)年就是從這個村落走出去的,一走就是幾十年。我父親再也沒有回過這個村子,不是父親不想回來看看,而是我祖籍家,早就沒有任何親人了。對這段往事,父親始終不愿意提及。而這次知識青年下鄉(xiāng)選擇去向,父親竟然讓我無論如何要回到河溪村。父命不可違,對我來說,倒是無所謂,反正都是到農(nóng)村。就這樣,在三年前的那個上午,我?guī)е欣镏噢k開的介紹信,來到了河溪村。
我問過父親,是不是祖籍留有什么秘密不可言?父親淡淡地一笑說,哪來的什么秘密。家里人在三九年,都被鬼子兵給殺害了。當(dāng)年,我父親和村里一幫青年都逃了出來,當(dāng)年,逃出來的,就有李二娃。區(qū)別就在參加了什么軍。我父親當(dāng)了八路軍,而李二娃在逃到半路上和村里年輕人走散后,被國軍給抓了壯丁。李二娃祖?zhèn)鞯闹嗅t(yī),在那一帶,他家是有名的土郎中。李二娃繼承了祖上的中醫(yī)。到了部隊上,知道他會醫(yī),看病是一把好手,被長官看中,當(dāng)了貼身醫(yī)護(hù)。
我來老家之前,父親告訴我,叮囑我到了村上,如果李二娃還活著,讓我替他感謝李二娃。父親對我說,李二娃還算是他的救命恩人。恩人什么時候都不能忘。我很清楚這點,如果沒有我父親,怎么可能有我這條命?很具體的事情經(jīng)過,父親沒對我說。在我想象中,既然李二娃救過我父親,那李二娃當(dāng)然就是部隊上的人了。父親說,李二娃對中醫(yī)很精通,這也就是告訴我,李二娃是部隊上的軍醫(yī)。
那次我是先到的公社,公社一個電話打到了村委會。等我走到村子口時,已經(jīng)有人在那里等著了。接待我的是村書記。村書記是年輕人。在我印象里,超不過三十五歲,看樣子很精干,后來我知道,村書記曾經(jīng)當(dāng)過兵。是從部隊復(fù)員回來的。村書記對我很熱情,書記說,已經(jīng)接到了公社電話,說是一個老革命的兒子要來安家,我們知道了是你父親,都很高興。我們這個村子啊,出去搞革命的人,沒幾個活著了。安置好住所,我想起了父親交代的事,我問書記,說村上有個李二娃?書記說,有啊。我又問,現(xiàn)在還在?書記說,活得好好的。你怎么提到他?你認(rèn)識他?我說,我不認(rèn)識,我聽父親說,這個李二娃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救過我父親的命,算是救命恩人吧。
書記蹲在椅子上,吸著旱煙鍋,說他怎么能和你父親比。我說,他不是也在我們部隊上待過?不過是早就回來了吧。書記說,他當(dāng)年可不是當(dāng)?shù)陌寺奋?,而是國民黨的部隊。他能救了你父親,也算是將功折罪了。李二娃現(xiàn)在被定成了壞分子,是改造對象。不過,他有醫(yī)術(shù),我們這里就少這樣的人。
后來經(jīng)過我和李二娃接觸,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確是有很好的醫(yī)術(shù),為人也不錯。就是因為曾經(jīng)有過當(dāng)國軍的歷史,在文革時期,被定為了壞分子。其實,村里人并沒有把他當(dāng)壞分子看待。如果當(dāng)成了壞分子,誰還敢讓他看病?村里人說,沒把他定為反革命分子就不錯了。壞分子在村里人看來怎么說都可以,可反革命分子就不一樣。那可是立場問題。書記也是這么說的,書記說,壞分子太廣泛了,二流子也算是壞分子。就算是村里那些好吃懶做的人,準(zhǔn)確地說,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定個壞分子也可以嘛。
我問書記,李二娃算是赤腳醫(yī)生了。書記說,他可不能算是赤腳醫(yī)生。赤腳醫(yī)生是我們一條戰(zhàn)線上的人。他是需要改造的壞分子。
因為父親有言在先,我也沒把李二娃看成是壞分子。過了兩天,我乘著吃過晚飯,在村里的小賣鋪買了兩瓶罐頭、兩瓶酒,提著往李二娃家走去。村里路上很稀落的有兩盞路燈,路燈昏黃。在往李二娃家走去時,能聽到狗吠聲。那是村里人看家的狗子。家畜都已經(jīng)入窩,沒有了白天喧鬧的氣氛。這天空中的月亮倒是明晃晃掛在頭頂。望了望頭頂月亮,我估摸著,應(yīng)該是陰歷十五吧??諝馇逍?,帶著點潮氣。前面,隱隱可以看到一座房屋,從房屋內(nèi),射出一絲昏黃的光,那里,就是李二娃家了。
這是一片菜地。一條不寬的小路從房屋方向延伸過來。其實,李二娃家我來了之后就知道了。我和村民上工時,都要路過這個地方。李二娃我也見到過。他個子不算很高,面容褐色,不過看上去很健康。村里人說,那是他經(jīng)常吃草藥吃出來的。李二娃家住的還是茅草屋,墻是土夯成的,有兩三間。外面一個小院子,用酸棗枝插成一圈,所謂的門,也是酸棗枝編織的。不過這東西很管用,酸棗枝上,布滿了尖利的刺。比那些土墻夯的小院好,人無法爬過去。其實,李二娃家也沒人要翻過去,他們家一點都不富裕。倒是李二娃家的閨女李秋雨,長得水靈。后來我聽說,村上小伙子有些人打過李秋雨主意。可惜,在那個年代,成分好的村民家兒子,沒有人敢正大光明娶李二娃家閨女的。那樣會影響到自己后代。
那天晚上,我就這樣提著東西來到了李二娃家小院子門口。
小院子里有一條狗,看到生人的我,這條狗從墻角處竄過來,站在門口對著我狂吠。我往后退了退,其實,這條狗并不會沖過來,酸棗枝上都是刺,它不傻。
李二娃聽到狗叫,從里屋出來了,他對著狂吠的狗罵了一聲,那條狗乖乖地?fù)u著尾巴走到墻角又臥了下去,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一個姑娘從另一個房屋里出來了,她站在門口望著父親走的方向。姑娘靠在門框上,一縷昏黃的燈光從那間破舊的屋子照射出來。我只能在暗中看到她的模糊影子。李秋雨樣子我在白天上工時早就看到過了。李秋雨長的不白皙,皮膚略微發(fā)點黑,眼睛大,小嘴,雖然皮膚黑,可是比這里那些村姑要細(xì)膩得多。她是屬于那種很耐看的女子。頭一兩天,我在去田里小道上碰到過李秋雨,我是走在她身后的。我有些沾沾自喜地欣賞著她的背影。我甚至想,這樣的一個姑娘怎么就生在了農(nóng)村?她可是比我們學(xué)校很多女生身材好多了。我正在欣賞著,沒想到一腳踩在田埂邊上青草上,腳下一滑,我摔倒在了地里。李秋雨聽到了響聲,扭過頭,嬉笑著望著我,那時候的我,感覺自己好狼狽、好尷尬。
那會兒,我坐在地上,期盼著她能走到我面前問問我怎么回事。可惜,這個姑娘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去了。我多少有些失望。自己爬起來,拍了拍身上沾著的泥土。書記從我身后走過來,笑著看著我,那笑意里有內(nèi)容。
我自嘲地說,腳下一滑。書記說,看別的,沒留神。書記說完眼睛往前瞅過去。
李二娃的話打斷了我短暫回憶。誰呀,這么晚了。李二娃問。我說,是我,剛來這里下鄉(xiāng)的張曉虎,我來看看你。李二娃說,來看我?我說,是啊,我父親張功干,是我父親讓我來看你的。
李二娃聽我這么說,這才拉開了那扇帶著刺的門讓我進(jìn)到院子里。李二娃領(lǐng)著進(jìn)到了他家正堂屋。屋子里充滿了中草藥的味道,我左右看了看,他家和很多村民家里擺設(shè)沒有多大區(qū)別,唯一不同的是正堂沒有懸掛毛主席像。有關(guān)這件事,我在后來問過書記,書記告訴我說,一個壞分子怎么能掛我們領(lǐng)袖像?他不配。進(jìn)了屋,我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李秋雨倚在門框上正在看著我。她可能也注意到了我看到了她,她低頭一笑,轉(zhuǎn)身走了。我在想,她興許又想起了我那天摔倒的狼狽樣子了。
坐定,李二娃問我,狗子身體還好?我聽他這么說,愣了。李二娃好像明白了什么,接著說,哦,狗子是你父親小名。我們是一同光屁股長大的。我笑著說,沒想到我父親還有這么個小名啊。父親可是從來沒對我說起過。李二娃說,這都是我們農(nóng)村叫法,不像你們城市,生下來就有名字,即使是小名也不像我們這里,叫的難聽。
李二娃從破舊桌上拿起旱煙袋對我說,你看,我這里也沒有紙煙,你能不能吸這種旱煙?我說,能啊,我這幾天在地里已經(jīng)學(xué)會了。李二娃從一個荷包中捏出一撮煙絲填在煙鍋里遞給我。我吸了幾口,說,老爹,你這煙絲和他們的煙絲不一樣。李二娃說,當(dāng)然了,我這里面添加了一些草藥成分,吸起來就不一樣了。
我把酒瓶打開,說老爹,找個碗什么的,來,我代表我父親敬你一碗。李二娃神情有些為難地說,你看,我這里也沒有什么下酒菜。秋雨,你拿兩個雞蛋給你這個哥哥炒炒。我忙對李二娃說,老爹,不用,你這有咸菜沒有?李二娃說,我們農(nóng)村就不缺這東西。我說好啊,芥菜絲就行。
我給李二娃倒了半碗酒,自己倒了點,我端起碗對李二娃說,老爹,我父親說,當(dāng)年你救過他的命。我父親不能來,讓我代替他,敬你,老爹,我先干為敬。
我父親有酒量,我在小時候總是聽父親炫耀自己酒量大。父親告訴我說,當(dāng)年,他在打仗時,身邊人都要給他帶上一壺酒。打到興頭上,打開酒瓶,猛地喝上一口,罵一聲娘。酒壺一丟,奶奶的上。在小時候,我也是最害怕父親嘴里那聲奶奶的,聽到這話,我就知道,我離挨打不遠(yuǎn)了。
父親把他的酒量基因傳給了我。半碗酒下肚,我一點問題都沒有,我是怕李二娃酒量不行,我是來看望他的,真的要把李二娃給喝醉了,我也過意不去,總不能讓這個老人丟臉吧。我喝完后對李二娃說,老爹,你隨意。沒想到,我身旁有人說話了。是李秋雨的聲音。她站在一旁說,我爹喝酒你不一定是對手。別把你喝趴下。雖然你一會回去的路不是小道,可也不好走。說完,李秋雨偷偷地笑了笑。
我偷著想,這姑娘還挺皮。李二娃擺了擺手對閨女說,你休息去吧,這沒你事。
李秋雨手?jǐn)囍q稍出了門。
酒喝熱了,李二娃給我講述了當(dāng)年的那些事。在講到淮海戰(zhàn)役時,李二娃還是習(xí)慣的稱呼為徐蚌會戰(zhàn)。我知道,那是國民黨軍隊對這次戰(zhàn)役的稱呼?;春?zhàn)役打到了最熱乎時,整個部隊編制都亂了。有關(guān)這點,我還是聽父親說起來的。父親在我小時候,時常給我講起他戰(zhàn)斗故事。雖然我那時候小,可聽得我也是兩眼放射綠光。父親笑著說我,你要是在那個年代,也準(zhǔn)是個狼崽子。父親鎖骨那個地方有槍傷,褐色的疤痕,當(dāng)父親洗澡時,就那塊疤痕觸目驚心。我看著有些害怕。
當(dāng)年淮海戰(zhàn)役打到了關(guān)鍵時刻,父親帶著自己部隊一路打過去,在戰(zhàn)場上,一顆子彈將我父親打趴下了。父親說,他當(dāng)時差點掛掉。我問父親什么是掛掉?父親拍著我額頭說,就是死掉了。
當(dāng)時,民工抬著我父親就往回跑。就在這個時候,遇到了李二娃。李二娃說,當(dāng)時他是被解放軍的大炮給打暈菜了,他已經(jīng)和整個部隊脫離,自顧自地嚇跑。還好,他當(dāng)時胳膊上帶著白袖標(biāo),袖標(biāo)上印著紅十字。也就是這紅十字算是救了他一命。因為他穿的是國民黨部隊軍服。李二娃抱著個藥箱,稀里糊涂就跑到了解放軍這邊。解放軍看他是個醫(yī)護(hù)兵,說這小子能救我們傷員。一個軍人用槍指著李二娃腦門狠狠地說,你如果讓我們傷員犧牲了,我先擰下你腦袋。
李二娃說,他當(dāng)時翻著白眼盯著還在冒白煙的槍管,哆哆嗦嗦地直點頭。就在這時候,民工抬著我父親來到了他面前,一個當(dāng)兵的拽著他衣領(lǐng)到樂擔(dān)架旁,李二娃認(rèn)出了我父親,他抱著我父親喊著,狗子,狗子。
一個當(dāng)兵的聽李二娃喊這話,上去就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罵道,你小子罵誰狗子?找死。那個當(dāng)兵的拉開了槍栓。李二娃忙說,他和我是一個村子的,小名叫狗子。當(dāng)兵的用槍管在李二娃腦袋上敲了兩下說,這是我們營長,不是狗子。你要是再喊狗子我斃了你。
至于細(xì)節(jié)李二娃沒多說,但我想象,一定是用了什么盤尼西林這類藥物,那時候,戰(zhàn)斗打的正激烈,后方醫(yī)院又很遠(yuǎn),這東西能救命。父親曾經(jīng)說過,淮海戰(zhàn)役是三大戰(zhàn)役中打得最為慘烈的一次戰(zhàn)役,那時候,我們很多傷員都因為不能得到及時治療而犧牲了。父親說,那時候,營連以下干部在一場戰(zhàn)斗下來都能換幾波。父親命大,戎馬生涯一生,我也就看到過他身上那一處傷口。
李二娃抿了一口酒。他輕輕放下杯子,仰著頭看著天空中那輪明亮的月亮,我也隨著他的目光看去。此時,一片云層擋住了月亮,只有朦朧的光從云層間照射下來。李二娃嘆了口氣說,要不是當(dāng)年他想家,也參加了解放軍了。當(dāng)年,解放軍是讓他留下來的??伤笙胗蚁耄€是決定回老家。去留自由,解放軍不會為難李二娃,李二娃領(lǐng)了幾塊大洋,就這么走了。等我父親傷好回到部隊問起這么個人,誰也不知道,父親知道李二娃沒有留下來,僅僅是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