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已很久不寫小說了。不再從事虛構。最近這些年，更熱衷于兌現(xiàn)，在每座城市的內(nèi)心深處逃亡，當我被一盞紅燈，截留在十字路口的斑馬線上，我已手握半生命運，看車馬人間，我想念王丫，就像我背著枯井不停逃離母語，逃離那個像失去血液和暗喻的母語一樣托起我內(nèi)心獨白的人。
　　 真的。我希望她永遠充滿光明和遼闊的想象，永遠不要在象牙塔里老去，就像從一開始，我就不該說出孤獨。
　　 當我得出這個結論時，王丫的高跟鞋就像錐子一樣飛過來，將我釘在沃爾瑪超市的玻璃上。王丫雙手掐腰，仰慕著我，我如同她崩潰的信仰讓我感到自取其辱，掛在上空搖搖欲墜，我生怕誰看到我，臉開始發(fā)燒。
　　 王丫說，有病。于是我感到嗓子疼，噗嗵摔下來，肺葉開始發(fā)炎，當我發(fā)現(xiàn)根本沒人注意我時我就退燒了。只是，我開始倍感孤獨。我說，你夜里聽到玻璃化掉的聲音嗎。王丫終于信了，她說，你確實有病。
　　 王丫丑的要死，卻心比天高，她的父親你們都知道，就是那個出了名的隔壁老王，總喜歡在外搞女人，喜歡翻譯國外文學。沒人不知道，只有自家人裝不知道，我說王丫，手伸過來，我給你看看，我懷疑你爸在你家后院埋了顆野種。
　　 王丫的高跟鞋就飛過來了。
　　
　　 2
　　 每天早上，我看著人群從蜂箱里爆炸，涌入街道和地鐵，瓜分這個充滿鮮花和銅臭的城市，我手上的包子沒吃完，就擠進門縫里了，報警聲響起，乘客亂作一團，不知道誰罵咧咧的幾腳就把我踹出來了。
　　 我心懷感激，對著地鐵的屁股鞠躬。就這樣，我一天都在彎腰，血壓都上來了，我也沒能趕上最后一班地鐵，因為每次都被踢出來。事實證明，心懷感恩的人很容易被別人變現(xiàn)的。
　　 我沿街乞討，誰敢扔我一個鋼镚，我都敢用尿呲他，這是尊嚴。整條街的百寶箱，都在我們這個圈子里被共享，不愁吃喝，但要習慣拉肚子時找不到廁所。
　　 這樣的好日子，一直維持到有個內(nèi)鬼出賣了信息，他將我們每一個人上傳到云數(shù)據(jù)，而掌握了云數(shù)據(jù)的人就成了我們的老大，沒人見過他，我們被盤剝的只剩下肋骨，而據(jù)說見過老大的人，都被6級強風刮跑了。
　　
　　 3
　　 很久沒見到白驢了，和我一樣，心懷未竟之志的蠢材。我孤獨地坐在步行街第七個百寶箱的旁邊抽煙，望著上島和星巴克，懷念白驢和那些被共享的日子，他說，曾經(jīng)有個姓牛的人，發(fā)現(xiàn)了蘋果的秘密，這給了他啟發(fā)，在一次家徒四壁之后他跳江了。
　　 他沒死，他知道自己水性好的很啊，他把自己洗干凈了，找到我說，他要走了，他沒死，是還不夠絕望，不是你很努力，就有臉了，現(xiàn)在，他不要臉了。他讓我好自為之。
　　 那時，我就默默看著他被削弱的背影，越發(fā)高大，他給了我極大的尊嚴，我這么想著，恍惚看到他從星巴克里出來，越走越近，然后眼前一黑，擋住了我的視線。
　　 白驢一把奪走我手里的那包煙，揣進兜里說，你個沒出息的家伙，還是這鬼樣子，老子早就脫離了你們這種低級趣味的人，都什么年代了，還在垃圾箱里翻找人生？要不要帶你做免費試吃的項目，星巴克，肯德基或各種美食城，老子天天被人搶著養(yǎng)著，想知道我的成功學嗎，拿錢吧，我可以考慮賣給你，想要臉，就別賺錢。
　　 我被白驢說得面紅耳赤，直到發(fā)生激烈地爭吵，我將尿不濕扣在他臉上，大打出手。我鼻青臉腫地走了，我輸了，被他按在地上碾壓。我發(fā)誓要遠離五十步笑百步的情懷。他們在笑里磨刀，我講情懷，他們在打造棺材，我講情懷，直到那個送信的人死了，我不再感傷，不再相信誰，我開始心懷不軌，作惡多端。
　　 我故意將鼻涕甩的到處都是，在公用墻上寫口水詩，在一間沒有門檻的書店里，看書，隨意小便，勾引路人揍我，我好躺在地上訛他半生，但他們都躲著我，我就操塊磚頭滿街追，他們就都嚇跑了。我忽然覺得，你不講道理時，講道理的人真就沒什么了不起的。
　　 警車把我?guī)ё吡恕：髞硪粋€腦滿腸肥的暴發(fā)戶替我交了罰金把我撈出來，他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好好干。我一臉懵圈地看著他。暴發(fā)戶說，我公司每天都有人上門要債，我很為難，保持你現(xiàn)在的憤怒和造型，明天上班，我很看好你。
　　 我恍惚地跟著暴發(fā)戶走了，成功地逼退那些要債的，天天聲色犬馬，我假釋前嫌，讓白驢做了我跟班。白驢喊我一聲大哥，我就響亮地掄他一個耳光，白驢笑出了豬肝臉。
　　
　　 4
　　 你要承認，這個城市是生有腐爛和夢想的，時尚雜志，花邊新聞，鋪天蓋地的廣告和營銷不斷吞噬著城市。人們艱難地在手機和大量APP里身陷囫圇?？矗蝗耗X殘粉和發(fā)育遲緩的中二，圍著鋼管舞女王熱烈地起哄，我現(xiàn)在不需要湊這個熱鬧了，我開始要臉了。
　　 當我戴著墨鏡，像瞎子一樣坐在高處，叼著巴西雪茄體驗人生的時候，我突然被人下了黑手，摔回地上，拉菲的液體混著腥熱不知從哪流出來，我恍惚看到暴發(fā)戶被拷走，所有人開始暴亂。成功來的過于突然，痛到要死了也沒人知道，我又開始陷入孤獨，比從前更甚。
　　 我繼續(xù)被一群人圍毆，痛到要死的時候，王丫操著把殺豬刀突出重圍，揪著我耳朵把我提起來，一路飛奔，我一路殺豬般地吼著，又是王丫，這個讓我咬牙切齒的笨蛋總是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她把我扔到小區(qū)的綠化帶里，她彎下腰，喘著氣罵我，你個沒出息的玩意，沒有我，你今天死定啦。
　　 我很厭惡她的聲音，掙扎起來想要揍她，王丫一腳將我踢趴下了，她說別他媽亂動，你腦洞上還流血哪，等我，我去找繃帶！
　　 我看到王丫就感到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去年在望江橋下丐幫年會時，她當眾說，喜歡我。就這話讓我患了抑郁，我走哪，她都鬼一樣形影不離。我用盡了各種方法，想甩掉她，甚至攛掇白驢去強奸她，促使她含辱自殺，白驢都說沒性趣，你叫我能怎么辦呢。
　　 我在小區(qū)里一圈圈地繞著，因為找不到門。我不斷地遇到越來越多孤獨的人、流浪貓、和被絕育的寵物狗，人們讓貓貓狗狗喊他們爸爸，媽媽什么的，這愛強大到我以為人畜可以自由聯(lián)姻了，直到有人在我背后喊小毛時，我渾身發(fā)冷，因為只有我死去的爺爺才愛叫我的乳名。
　　 我猛回頭，看到王丫纏著滿身的繃帶跑過來，她將繃帶的一頭打成環(huán)形活扣，試著想套到我脖子上，我去你媽的！我轉(zhuǎn)身就跑，用比狗還快的速度。
　　
　　 5
　　 我發(fā)現(xiàn)我會飛了。真的，不需要任何的門，我飛到小區(qū)的上空，看著業(yè)主群在綠化帶里轉(zhuǎn)圈。我在諸城的上方游蕩，我的虛榮獲得了極大滿足，我?guī)缀跻詾槲宜懒?，可怕的是，我居然不想活過來。
　　 一個讓我深惡痛絕的聲音，在下方喊我，這聲音變成骨灰我都知道是王丫。我醒了，她在地上拼命追打著我，將我裹的跟木乃伊似的。我痛苦不堪，但我的痛，總是被王丫捷足先登。
　　 我哀求她放過我。王丫不說話，抽煙，看我，她笑得可真丑啊。她說，你什么時候覺得自己行了，就滾吧，別煩我。我說你的無賴和你那張臉一樣，都毀容了，我現(xiàn)在求你離開我吧。
　　 王丫蹲在地上抬頭笑著，你就那么恨我？我邊跑邊說，我沒時間恨你了，我怕來不及甩掉你。跑著跑著我停下來，看看后面，不錯，沒跟上來，估計這次真的成功了。再一回頭，王丫居然在我前面笑著。
　　 我就這樣慢慢平靜下來，而王丫的身上撕開一條條刀傷，應該是突圍時弄的，她把繃帶都纏在我身上，她無所畏懼地傻笑著。
　　
　　 6
　　 我往廢礦的方向走去。走一會兒，就停下來看王丫，王丫問你咋不走了呢。我不說話。王丫說，我背你。我說王丫，你別再跟著我了，天地很大。王丫就那樣琢磨了我半天說，我有點認不出你了，知道嗎？你現(xiàn)在就像個哲人一樣。
　　 我看著王丫，她漸漸讓我感到害怕，因為我覺得她變得好看起來了，之前我那樣篤定地說她丑，難道都是錯覺嗎？我真希望，現(xiàn)在有個第三者來驗證。沿著梯田一樣的斷層，我終于登上廢礦高處，我隔著虛空對王丫說，回去吧王丫，我以后不再說你丑了。王丫說，你今天很感人，但我還是忍不住踢你。
　　 我說王丫你別動！對，就站那，別動！你告訴我，我還有退路嗎。王丫站在風里笑著，那笑容居然迷人的讓我感到絕望而充滿了悖論，她說，我就是你的退路，你別動，對，就站那，別動啊，我現(xiàn)在帶你回家。
　　 王丫說完，就笑嘻嘻地走過來，風吹亂她的頭發(fā)，然后——突然憑空消失，就像被空氣蒸發(fā)了一樣。
　　 沒人比我更清楚，在我和她之間存在的通風井，我曾經(jīng)怕自己掉進去，就用草墊子遮上了，我真希望在此之前有個第三者，為我的心設個驗證碼，如果對了，我就可以帶她回家，但可惜沒時間了，我接受了來自魔鬼的邀請碼。
　　 我聽到王丫卡到深井里喊救命，讓我找繩子，讓我找藍翔挖掘機，讓我打119，讓我這樣或那樣，我都無動于衷，因為我渾身癱軟，我青春的力量和人性的光澤正漸迷散，直到王丫的聲音越來越弱，她在里面說，算啦，別瞎折騰了，我快沒氣了，滾吧，沒人再煩你了，我總討厭你說孤獨，因為你的孤獨旁邊，有我，哪怕你能正眼看我一次，我都不會掉井里，好好活，你個混蛋，我愛你……
　　 嗯。好好活，我做了很多事情，或許我這半生，做的唯一最成功的一件事情，就是把你推井里。就像很多在母語中走失的行人。
　　
　　 7
　　 我拖著漫天遍野的思念，回到城里時，整個城里的大街小巷都張貼著尋人啟事，整個城的人都在尋找王丫，將她奉為神明，浩浩蕩蕩。
　　 人們的聲音，有如涌動的廣場，但孤獨卻像刀子一樣飛過來。我站在廣場中央一言不發(fā)時，就被削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