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有道(小說)
第一部分
一
這個夏天,連陰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個禮拜了,絲毫沒有緩晴的跡象。雨后的村莊,完全濕透了。似一位剛剛洗完澡的妙齡女子,清秀異常,就連那氣味兒,都沁人心脾。加上這生他養(yǎng)他的土地的味道,刁有道更覺得她親近了幾分。
此刻,乳白色的炊煙正從自己家里的院子里裊裊升起,散開于天空,化作無形……
他已經看見自己的家了,這是自己一手建造的。在淋雨天里,想起家里的溫度,他的心跳突然加快。
從石子兒大路上下來,就是刁有道家門前這條不足百米長的泥路了。黑色的飛鴿牌二八自行車的車圈里已經塞滿了泥,讓他寸步難行。沒辦法呀。索性直接把它扛在肩頭,深一腳淺一腳東倒西歪地朝回走。期間,由于不慎,還滑了一跤,黃軍用鞋也掉了,屁股上,胳膊上,手上都沾滿了泥。一只不知趣的蒼蠅圍著他飛舞,還猛地落到他臉上后跑上跑下,把他當成死人了?把他的臉當成了美味的江南獅子頭了?這太讓他惱火了。他狠勁地朝肇事區(qū)域扇了一巴掌。只是很無奈,技術決定結果嘛,蒼蠅跑了,他白白扇了自己一耳光。那可惡的泥更是不長眼色,直接沾在了臉上,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一下,結果,泥又進了眼睛,酸澀難忍。人不走運了,喝涼水都絆磕牙呢。不堪地狼狽讓他的脾氣徹底爆發(fā)了,進了院子,顧不得關上大門,就狠勁地把自行車朝院子中間的空地上“咣當”一摔,之后,擰開院墻跟前的水龍頭,三下五除二,洗了臉和手,又走到廊檐底下,伸了腳,在磚頭砌成的倒牙邊,刮黃色軍用鞋上的泥……
院子里,緊靠大房的廈房便是廚房了,里面有節(jié)奏地響著“噗嗒噗嗒”地拉風箱的聲音。
聽到這聲音,正在刮泥的他似乎是被什么哽住了脖子,彈簧似得幾大步沖到院子中間,把自行車提起來離地十公分左右,再次狠狠地朝地上摔。他要讓它粉身碎骨,永世不得翻身。但似乎又覺得哪里不對,便費了幾次勁兒,重新把它撐好。轉身在窗子外面的拐角處找了一根前幾天砍回來的楊樹枝,對著自行車抽了起來。“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叫你害人!叫你害人!簡直能把人害死!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胖墩墩的妻子葉無煙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如同把自己鑲嵌在一個相框里。她頭上頂著沾有一層灰燼的白色毛巾,腰上圍著貼著補丁的藍色圍裙,手里握著冒著煙的火柴棍,吊著肥肉塊子的臉蛋上有兩道淚痕,紅了的大眼睛,里面充滿了淚水。顯然,她是被煙嗆著了。
“咔、咔咔……”地咳嗽了幾聲后,她對著刁有道喊道:“有道,干啥呢?神經??!跟一個沒命的東西計較啥呢……”
這就像一只烏鴉在叫!
“少皮干!忙你的去!”刁有道沖著葉無煙罵了句,還扔給她一個惡狠狠的眼神。
“哪根筋不對了?”“我才懶得管你。”說罷,葉無煙又進了廚房。廚房里再次響起了拉風箱的聲音。
刁有道抽打自行車的聲音更加猛烈了,和此時滴落到桐樹葉子上的雨聲一起,成了一曲狂浪之歌,在白鹿原下這座叫做刁家堡子的村子上空翻滾,涌動。
“我當這是誰在干啥呢?原來有道在‘修理’自行車呢!”門口,出現(xiàn)一個微微佝僂的身子和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那是五爺。他穿著黑色老布夾衣,胸前佩戴著一枚很小的毛主席像章,手里攥著一根油光黑亮的旱煙袋。
“你這娃咋了?跟一輛自行車過不去?”五爺滿臉詫異。
“這狗日的就不聽話么?!钡笥械勒f著,依然沒有抬頭。
“它又沒有耳朵,咋能聽你話呢?”五爺不解。
“五爺,你別管了。今兒,就是這貨它媽來了,我也得把它教訓得服服帖帖的?!?br />
五爺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說:“這是咋了?這自行車也有媽呢?難道我的腦子壞了?”完了又補充說:“我說有道呀,它可是你的革命同志,不是你的階級敵人。你得把立場問題搞清楚。”
“都開放五六年了,還說這個,切!”說這句話時,刁有道并沒有抬頭。
“你以為改革開放了,想干啥就干啥?你這娃咋是個這呢?!憋@然,五爺對刁有道的話不滿意。
“出氣呢么,難道有氣還不能出?”刁有道抬起頭來。
“出氣?呵呵。誰敢阻攔你出氣幺?!闭f罷,五爺背著手走了,煙帶桿子下面油光發(fā)亮的煙袋包一晃一晃地拍打著他的屁股。
刁有道朝門口瞥了一眼,繼續(xù)他的活計,良久,覺得自己的肩膀酸疼時,他才住了手,重新走到廊檐下,用袖子揩了額頭上的雨水,從口袋里摸出一盒揉得皺皺巴巴的“平猴”香煙,點了一支,抽了起來。抽了煙之后,心情平復了一些。他抬頭望望天空??床煌傅目罩幸琅f陰云密布,雨如泉注一般又來了。看樣子,這雨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
他很沮喪。
怪誰呢?他很清楚這不能怪自行車的。葉無煙和五爺都說得對,這輛自行車沒有生命,沒有嘴,不會說話,不會辯解,苦了累了好了壞了一概不說,聽聲順調的,任自己利用,它的一生的命運就操控在自己手里,還載著他刁有道東奔西跑,說起來,比他兒子還親,有時候他讓兒子跑個腿,還指揮不動呢。
要怪只能怪蒼天,可是天空太大了,自己太渺小了,就算有怨氣又能怎么樣呢?
他想起自己這二十多年的生活了,胸膛里的氣又咕嘟咕嘟地冒起來了。
難道要讓他懷疑自己,或者怪罪自己么?笑話!這世界上只有傻子才會怪罪自己的,他固執(zhí)地認為。
他嘆了一口氣,重新來到院子中間,把自行車夾起,放到廊檐底下,從院子里拾起楊樹枝,把它折斷成幾小段,拿著一段,蹲下來,掏裹挾在自行車輪胎和護圈中間的泥……
刁有道搬到這里住,已經一年多了。剛搬來那會兒,葉無煙就建議他修了門前這條路,卻被他直接否定了。他寧愿這條路高低不平,哪怕時常長草且雨季泥濘,寧愿道路中間被雨水沖刷成壕溝,牲口都過不去,他也不會自己來修這條路。花錢是小事,可是讓別人走他用自己的錢修好的路,就是對他的精神世界進行地一種長期折磨。要遭罪大家一起來,又不是只有自己,慌什么呢?他時常這么對自己說。
搬到這里來居住,也是被形勢所逼。但有時候,壞事還是好事呢,他站在大門口,手叉著腰,豪邁地想。
二
一九八二年,刁有道的同胞兄弟刁有理才結完婚沒幾天,就嚷嚷著要分家。分就分唄,反正這也是自己所想的。鳥兒大了都得有自個的窩,更別說人了。重點在于怎么分的問題。
平時還好,這時候涉及到具體利益了,他看見刁有理了,就很心煩。
村子里輩分和身份都比較高的幾個人前來協(xié)調見證,加上自己家里的人,坐了滿滿一堂屋。男人們除過廢話多,就是抽的煙多,產生的煙霧跟燒鍋時從鍋底下冒出來的一樣,嗆得人出不來氣,還讓人直打噴嚏。
比這更嗆人的,就是刁有道提出來的苛刻條件。他當然不能讓步了。多爭取一點,就少奮斗一點,誰都明白這個道理的。況且,他總覺得這個是家里欠他的,也是生活欠他的,故而唇槍舌劍地為自己爭取利益。
刁有理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寸步不讓。
僵持不下的時候,老爺子(他父親)把桌子一拍,說:“別爭了!長子不離老家,后院歸有道,前院歸有理,就這么定了,你倆以后有啥本事成啥精,我就不管了……”
宅基地就這樣分了,該高興的高興,還受氣的還得受氣。后院可是正房呀,這可是大便宜。雖然占了便宜,但刁有道絕對不能讓大伙認為是他占了兄弟的便宜,而是應該讓大伙看到是他吃了虧,故而一條一條地說出了后院的種種不好。
刁有理說:“你要是覺得不好,咱倆就換了,你在前院,我在后院?!?br />
換是不能換的,但刁有道嘴上卻說:“換就換,誰不換日他媽。”
五爺說:“哎哎哎,這是啥話嗎?你倆可是一個媽。為這些事讓不在世的人跟著倒霉,太不應該了,沒有她哪來的你們……”
是呀,出自己的口,入別人的耳呢,任何時候都不能口無遮攔,不合適地攻擊別人往往就是在攻擊自己。這不,挨別人批了吧。
兩兄弟不吭氣了。
過了一會兒,刁有道又提出來分掉鍋碗瓢盆、籠、自行車、架子車等等日常用品,大有全部掠走,不拿走就從中間劈開的架勢。
這太生分,太較真了。
見此情景,刁有理跑到廚房拿了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脅吼道:“我不活人了,活錘子呢,我今天就抹了自己的脖子,給你試火一個軟硬……”
如果刁有理在眾目睽睽之下抹了脖子,那么在場的人誰也脫離不了關系。都是明眼人嘛,怎么能栽這個跟頭?大家一哄而上,奪了刁有理的刀,雖然大家知道刁有理他是在嚇唬人哩,也還得小心為上。
被大家奪了刀,刁有理坐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粗氣。
刁有道諷刺道:“你咋沒死?要死的話,家里還有繩子呢,門前還有河呢,集上還有老鼠藥呢……要是我,就唾一口唾沫把自己淹死算了!給我玩這一套!”
“想得美。我死了就給你離了眼了!不過,你爭來爭去頂慫呢?你再怎么爭,只不過好過了那個二手貨,還能怎么樣?還能怎么樣嘛?……”
這句話真是一桿子打下一樹的棗。五爺娶的老婆還是舊社會窯子里的妓女,解放后從良了的,那都不知道跟過多少男人了;就拿大隊長來說,娶的媳婦也離過兩次婚呢……
大隊長臉上紅一陣青一陣,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這話也讓刁有道徹底憤怒了。
當年因為家里成分不好,眼看著年歲大了,娶不上媳婦。老爺子著急了,到處托人介紹,給媒人說只要是個母的,能生崽崽就行了。
葉無煙的情況比老爺子的要求要好很多。她模樣中等,身體健壯,只是已經懷上了別人的孩子,是個大肚子。她男人偷了公家的東西,被逮住了,不但不思悔改,還嘴硬得很,說了很多反社會的話,不蹲大牢才怪呢。她也是實在生活不下去,就離了婚,單著了。
其實,刁有道還沒見到葉無煙時,老爺子就已經見了?;貋斫o刁有道說是好著呢,女人么,就應該像這樣的,身體健康屁股大,能勞動能生娃,見病見災都不怕。還說這種女人比“花瓶”強多了,要是娶了個不實受的樣子貨,整天得被人放在桌子上貢起來,或者架在脖子上到處游,那就遭罪了。
刁有道沒有正眼看過葉無煙,第一次見面也是如此。老爺子還問他見的那個女人咋樣?他說,沒注意看,有啥看的呢,看不看都是一個結果,不看比看了心里還好受些……老爺子說,就咱家目前這情況,能有個女人跟你過日子就不錯了,談嫌啥呢,想娶個仙女你還得有那個命……
結婚的那天晚上,刁有道拉著個驢臉蹲在門外,不肯進新房里去。
他母親站在他旁邊,數(shù)落他不爭氣也不省心,說娃呀,炎炎不到頭,淡淡水常流,世間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呢等等,還踢了他一腳,拽著他的耳朵把他拉進了新房里。
空蕩蕩的新房里,電燈上包裹著的紅紙,有些朦朧,在他看來,那是一個妖怪瞪著的眼睛。葉無煙就在土炕邊上的被子上靠著,睜著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走進來,又盯著他在房子里走來走去。那是一只貓在放著驚喜的光芒的眼神。他討厭這種眼神。
他快速地在門背后拽住燈繩,拉滅了燈,沒脫衣服,就鉆進了被窩。
過了幾天,他終于認清了現(xiàn)實,也認了命。第一次造孩子時,葉無煙拉亮燈,他就關了燈,葉無煙再次拉亮燈,他再次關了燈……葉無煙拗不過她,就隨他折騰了。他擔心自己看見她的容貌時,就突然間失去了興趣,讓這件事提前結束了;最擔心的是看到她眼睛里出現(xiàn)的興奮表情,那是她得逞的笑容,也是對如此俊朗偉岸的他的嘲笑。黑著燈干那事,誰也看不見誰,他還可以幻想身子下面是一個仙女,而不是一頭母豬,可他心里清楚這是一頭母豬而不是一個仙女。所以,完事之后,他哭了,每一滴眼淚里都溶著很多不情愿和不甘心。
時間越長,他越覺得葉無煙真的是一頭母豬。
但不管怎樣,到如今,舊木頭早已成了老舟。葉無煙不但生下了別人的女子刁依枝,還給刁有道生下兩個兒子,分別是刁澤超和刁澤新。娃們都親著呢,只是和葉無煙結婚這件事還是他心里的傷痕。因為這段婚姻帶給他的,不是幸福,而是生活給予的恥辱,汩汩流著血,反復發(fā)作,經常疼痛。所以,在他眼里,葉無煙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也更不是眉毛的。
……
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這是村里磨掉牙的老話了。刁有理不應該不明白這個道理的,他也不是不知道他刁有道很在乎這件事。這不是戳人心窩子么?這不是侮辱人呢么?這是那里和那里的事么?
刁有道吼道:“你不是尋死呢么?好!我今天就成全你!頭一削碗口大個疤,有啥呢……”說罷,揮舞著拳頭,如同一頭發(fā)怒的獅子露出了牙齒。但是,他并沒有打刁有理,而是轉過身在家里一通亂摔亂砸,無意間,把柜子上的一個木頭盒子撥拉下來,將大隊長的腳都砸爛了。
大隊長惱怒不已,罵道:“你倆還是兄弟么?都是個二百五,還要臉不?叫有道的無道,叫有理的無理。這事我不管了?!闭f罷,摔了門,踮著一只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