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情】雄臺鎮(zhèn)北(散文)
我是在燕山腳下長大的,自小對長城就不陌生。爺爺告訴我,長城是條龍,龍頭在山海關,龍尾在嘉峪關,他讓我長大后去看看。長大后,我去了嘉峪關和山海關,但令我沒想到的是,長城上還有一處和兩大雄關齊名的所在,叫鎮(zhèn)北臺。
想看鎮(zhèn)北臺得去陜北榆林,因為這天下第一臺就建在榆林城北的紅山上。它是明長城的一部分,始建于萬歷年間,是在秦、隋長城的基礎上修筑的。我想,在修筑鎮(zhèn)北臺的時候,那些工匠和士卒們肯定不缺沙子用,因為鎮(zhèn)北臺腳下的紅山,就緊挨著毛烏素大沙漠。
印象里的陜北,是“翻了架圪梁拐了道彎,滿眼全是黃土山”的樣子,榆林夾在毛烏素沙漠和丘陵溝壑密布的陜北之間,土黃應該是那里的主色調(diào)。所以在我動身去鎮(zhèn)北臺之前,就在腦海里為自己勾勒出一副“大漠升孤煙,夕陽照雄臺”的蒼涼景象。
離榆林越近,就越懷疑自己走錯了方向。一路上不見風沙遮人眼,黃土對著天,滿眼全是一派綠意盎然的景象。溝壑間不時冒出鵝黃的迎春,粉紅的桃李,點點簇簇地惹眼。再加上如煙似霧的杏花春雨,讓人感覺不像塞北,倒似江南。
綿柔的春雨讓空氣中充滿草木的芬芳,也將雄踞紅山之上的鎮(zhèn)北臺,洗刷得如同新筑成的一樣。在這片平坦的地勢上,紅山本就顯得突兀,而立于紅山頂上的鎮(zhèn)北臺就越發(fā)顯得高不可攀。那巍峨挺拔的巨大身軀,猶如蹲踞于天地間的遠古巨獸,雖沉寂無聲,卻令人心生敬畏,這規(guī)模這氣勢配得上一個“雄”字。所以,從遠遠看到它的那一刻起,我在心里便把鎮(zhèn)北臺稱作“雄臺”。
稱呼他為雄臺絲毫不為過,因為鎮(zhèn)北臺比山海關和嘉峪關都高,建筑規(guī)模和建筑面積也比兩座雄關大,建筑形式更是和兩座雄關大相徑庭。雄臺是一座正方形的瞭望墩臺,形態(tài)是下寬上窄,遠遠望去,猶如削平了尖頂?shù)慕鹱炙S傻椎巾敺譃樗膶樱w以磚石包砌,高達三十米左右。這高度直接超過了山海關和嘉峪關的關城高度,再加上雄臺坐落在紅山頂上,從山腳下仰望,雄臺就像是插進了天空里。
不趕在節(jié)假日和黃金周來,好處就是人少清靜。又因為來得早,所以此時的鎮(zhèn)北臺前只有我和友人兩個。喜歡這份清靜,可以讓我用心感受它的滄桑,就像在聆聽一位老人講述陳年舊事。
拾級而上,雄臺各層均以青磚包砌,每層臺頂外側都用青磚砌筑一人多高的垛口,垛口上部設有瞭望口,垛口內(nèi)側四周相通,每層平臺都有臺階方便上下。撫摸著一塊塊青苔斑駁的青磚,讓指尖從青磚和磚縫輕輕劃過。我把指尖想像成老唱片機的唱針,將這一塊塊明代的青磚,還有這用白灰加明礬糯米汁黏合的磚縫,當成是一張記載著過去的老唱片。閉起雙眼,輕抬腳步,放緩呼吸,讓自己的內(nèi)心一片空明。沒用多久,一股來自歲月深處的聲音,自指尖傳入心里。
那是號角的嗚咽,那是羯鼓的震耳,匆匆的腳步聲中帶著兵器碰撞盔甲的聲音,甚至還能聽到塞外的朔風將戰(zhàn)旗吹得獵獵作響。嘣嘣的聲音接連不斷,那是弓箭手射出利箭時發(fā)出的。金鐵交鳴的聲音怎么也蓋不住嘈雜的吶喊聲,人聲鼎沸里總有嘶吼讓人驚心動魄。
突然,這些聲音消失不見。當我睜開雙眼時卻發(fā)現(xiàn),我的手已經(jīng)離開了青磚和磚縫攥成了拳頭。爺爺對我說過,我家祖上曾是鎮(zhèn)守長城的軍戶,子孫后代的血脈里,流淌著邊軍將士的悍勇和忠誠。這里雖然和我的老家相隔千里,但這戍邊將士的魂魄應是一脈相承的。不禁感嘆,鎮(zhèn)北臺呀,是什么讓你歷經(jīng)四百年的風雨,卻依然堅固如初的。
登上雄臺最高處,頓覺視野開闊。滿眼草木茂密,青翠欲滴,逶迤的長城從雄臺兩側伸向遠方。此時,我感覺腳下的雄臺就像一個巨人的頭顱,紅山恰似巨人的身軀,而那長城則是巨人的雙臂。巨人用自己的身軀和雙臂抵御來自北方的侵擾,把安寧留給身后的大地。一時間忘了所來的初衷,整個人沉浸在這天高地闊的景象中。周圍越發(fā)寂靜,春雨敲打傘面發(fā)出的劈啪聲逐漸清晰,聽來竟似奔馳的馬群,帶著我的思緒在時空里穿梭。
榆林自秦代開始筑長城,此后漢擊匈奴,唐滅突厥,開疆拓土,疆域空前遼闊,原來修筑的長城失去了防御的作用。隨后風云變化,待到鎮(zhèn)北臺建成時,這里又成了邊關要塞。只是除了防御預警之外,明朝統(tǒng)治者還賦予鎮(zhèn)北臺另一個重任,互市。
雄臺東側下方臺地上建有一方形小城,名款貢城,是當年雙方官員洽談及舉行獻納貢品儀式的場所。后來又在雄臺西南側修筑了易馬城??钬暢鞘枪俜酵鶃淼膱鏊?,易馬城則是民間交易的地方。兩座城建好后,關外牧民趕著牛羊駿馬,帶著皮革鬃毛,關內(nèi)商人攜帶布匹、綢緞、鹽茶、煙酒來到這里,人聲鼎沸的交易取代了金戈鐵馬的鏖戰(zhàn)。
四百年的歲月更替,讓鎮(zhèn)北臺的地位和作用幾經(jīng)變遷,從邊關重鎮(zhèn)和貿(mào)易集市到后來的默默無聞。如今雄臺依然挺拔雄偉,而款貢城只剩青磚墻垣,易馬城唯余黃土墻基。兩座小城相伴雄臺左右,一起親歷并見證了這塊土地上的滄桑巨變。
友人告訴我,從前的鎮(zhèn)北臺根本不是現(xiàn)在的樣子。隨著人對自然環(huán)境破壞的加劇,毛烏素沙漠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而且不斷向南侵襲。清朝末年時的紅山“四望黃沙,不產(chǎn)五谷”,沙子幾乎將鎮(zhèn)北臺掩埋。到了民國期間,鎮(zhèn)北臺周圍四季黃沙浩瀚,除了臺下營房附近的兩棵老榆樹之外,再無丁點綠色。
友人的話令我很是困惑不解,用手指著雄臺四周的一片蒼翠問他:“你們管這樣的地方叫沙漠?”
我的樣子把友人逗笑,他說:“真沒騙你。我小時候,這里還是黃沙多過綠色。不過,那時候的沙漠基本上已經(jīng)被防護林固定住,不再越過鎮(zhèn)北臺侵蝕后面的良田城鎮(zhèn),也不再是沙進人退了。三十多年過去了,如今站在鎮(zhèn)北臺上已經(jīng)看不見黃沙。再過幾年,毛烏素沙漠就要在版圖上消失了。”
友人的語氣里滿是自豪,神情中皆是豪邁。他應該自豪,也有資格豪邁,因為在把沙漠變綠洲這項大工程中,也有他的汗水和付出。
手扶著鎮(zhèn)北臺的垛口,仔細看著眼前的一切。這景色雖然和我心中所想迥然不同,但我卻絲毫不會感到遺憾。榆林人用自己的雙手,用七十年的時間,在鎮(zhèn)北臺前筑起了一道綠色長城。
夕時已去,雄臺猶在。這雄臺過去震懾的是覬覦我大好河山的敵寇。如今,他卻成了一座豐碑,一座記載著過去,現(xiàn)在,也將記載著將來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