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2021年的立春。
　　 就地過年的號召，因為去年疫情的延續(xù)，而被每一個在這個城市工作的外鄉(xiāng)人接受。海拔1900多米的春城，十幾年前的SARS沒有本事飄上來，去年的新冠也不能在這里逞強，只是邊境偶有偷渡者增添幾個感染人數(shù)。這就讓“禁足”了一年的林相印和他的同事們，在學(xué)生統(tǒng)統(tǒng)被“允許回家”后，急不可耐地聚會在了一起。
　　 林相印記得，那一年，和他同一趟火車調(diào)劑到這所大學(xué)讀研的，有五個人?；疖噺闹胁康貐^(qū)的安徽出發(fā)，坐了幾十個小時后，迷迷糊糊地睜開疲憊的眼睛，幾個人都有點不相信，寸草不生的山峰千仞壁立，一座接一座的突兀地立在灰蒙蒙的天穹下。本來壯志凌云報考的重點大學(xué)，被自己的欠火候運送到了這邊疆的省份來讀書，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再看看這怪異嶙峋的高山，一望無際的煙霧迷蒙，像是心中晦澀難言的自責(zé)，終于有三個同學(xué)以“看不到前途”為由，在六盤水的前一站下了火車，去繼續(xù)尋找自己心中金色的夢想。
　　 林相印和龍盛在叮鈴哐當(dāng)?shù)幕疖嚴(yán)?，悶悶不樂。五個同學(xué)突然走掉三個，讓有些惶然的倆人像被抽走了心中的籬笆樁，跟著搖搖晃晃的火車，從一個接一個的黑黢黢的隧道鉆進鉆出。好不容易進到了攀枝花，可能是三線建設(shè)帶給大地的生機，林相印和龍盛欣喜地看見了郁郁蔥蔥的綠色山巒，漫山遍野的植被和星星點點的各色小花，讓人的心中陡生希望。那一刻，兩個人喜極而泣，為自己的堅持，為夢中的理想。近70個小時后到達春城，進入讀研的學(xué)術(shù)殿堂。
　　 這個有著比坐火車時間還長的建校歷史的學(xué)校，海棠花雨，銀杏爍金，名人薈萃，桃李芳菲。林相印和龍盛都慶幸自己的選擇，即使在由平原初到高原的一些不適，也很快被忽略。林相印平日里喜歡的籃球運動，每天不約而同的球伴，讓他在讀書看得眼澀時，活躍在各個籃球場。
　　 那一天，當(dāng)他緩緩睜開眼睛，看見陌生的醫(yī)院環(huán)境時，才想起球場上自己曾經(jīng)眩暈的那一瞬，后來的一切，因為不省人事而斷片。看著鏡子中自己破了像的那張臉，右眼下的一道劃痕不知道能不能復(fù)原，才明白了，自己運動過量而導(dǎo)致高原缺氧。這一次的創(chuàng)傷，讓林相印有所醒悟，明白了在這個地方怎樣生存，如何利用不可多得的春天的氣候，多讀書，讀好書。最后，他和龍盛一同留校任教。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林相印和龍盛學(xué)業(yè)上都更進了一步，博士學(xué)位，副教授職稱，這個年齡該拿的都拿到了，龍盛還是這個學(xué)院的副院長。成家立業(yè)后，也是慢慢的家大業(yè)大。二胎政策的放開，兩家都由最初的二人世界發(fā)展成現(xiàn)今的四口之家，子女搭配還都湊成了個“好”字，只不過林相印是女大男小，龍盛正好倒過來了，是男大女小，兩個人真是妥妥的人生贏家。
　　
　　 一
　　 現(xiàn)如今，國人的聚會不外就是這樣幾種——純粹的家庭聚會，為了工作而建立的人脈關(guān)系的聚會，再一個就是為了小孩，幾個家庭之間的聚會。
　　 今天，林相印邀約的聚會就是屬于第三類。
　　 三個開間大小的餐廳，關(guān)上梭拉門是一個單獨的房間，敞開了，就是三桌相通的熱鬧大套間。喝酒的坐一桌，家眷坐一桌，孩子們歡歡喜喜地坐一桌。孩子里面，最大的是林相印家的閨女，叫芒果。據(jù)說起名字時，翻遍《辭?！?，難以定奪，突然病床邊的窗外，幾個黃燦燦的芒果啪啪落地，被林相印一時興起：“芒果，就叫芒果吧?！碧稍诓〈采系钠拮樱粗趾鹾?、睡夢正酣的女兒，想著肉嫩汁甜的芒果，女兒的人生能夠像芒果樹一樣枝繁果蜜，豈不令人欣慰？妻子點頭同意了。芒果，芒果就這樣叫開了，連學(xué)校注冊名林果果都沒有人叫，同學(xué)也大多叫她芒果。
　　 大家看著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芒果一下子躥到了一米五六的個子，都驚叫：“長怎么高了！”
　　 再看看后面跟著的小弟弟，年長的老師就開始催促著適齡的女老師，“快，再生一個，看這姐弟倆多有意思?！?br />　　 芒果看一眼弟弟，笑臉盈盈，卻似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那些老師說：“千萬別生，恨死了。”
　　 林相印就開始對芒果的話做一番解釋：“芒果一直不愿意要弟弟妹妹，說，要生就生個姐姐。弟弟降生到家里后，她就感覺自己被冷落。四歲以前，家里的老老少少都是圍著她轉(zhuǎn)，后來聚焦被平分了，她是前所未有的失落?！?br />　　 再看弟弟，從進餐廳，就見他屁顛屁顛地跟在芒果后面，林相印無限感慨：“你們看，弟弟的性格就隨和多了，姐姐怎么‘嫌棄’他，他都是想著法子去討好她，讓她接受自己，這樣看來，二孩的情商高，將來好混社會。”說得在座的人會意地點頭稱是。
　　 一群孩子里面的老二，要數(shù)龍盛的兒子，龍唯一，這個名字看著有點“狂躁”，但其實也是一個巧合。當(dāng)時產(chǎn)房里七八個產(chǎn)婦待產(chǎn)，最后只有龍盛的妻子生的是個兒子，護士抱過來的時候說：“這是這個月里唯一的一個兒子?！闭麄€病房里都炸鍋了，一個月里就一個兒子，太讓人意想不到，唯一，唯一就這樣叫成了名字。
　　 龍唯一可是沒有辜負(fù)這個名字，說話早，思維跳躍，什么地方，包括課堂都是他的主場，“話癆”的毛病讓龍唯一不斷地發(fā)揚光大，卻時刻困擾著做父親的龍盛。有一天，在食堂看見龍唯一的班長同學(xué)，龍盛趕緊上前去詢問龍唯一最近的表現(xiàn)，不想班長毫不客氣：“龍唯一又被老師批評了，他上課老是愛講小話?！饼埵o奈，拿兒子毫無辦法，只能不時地寬慰自己，“他還小，還小?！?br />　　 龍盛想要二胎的時候，也是征求兒子的意見，龍唯一回答得很干脆：“不要，我是唯一的?！饼埵⒕烷_始了和兒子之間的過招，什么有個弟弟或妹妹，在爸爸媽媽百年之后，你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個親人，你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他或她會毫無保留地幫助你；最有誘惑力的承諾是，你以后就是家中的老大，弟弟或妹妹的名字由你來起等等，這才讓龍唯一心中的芥蒂慢慢消除。
　　 妹妹降生后，龍盛夫婦遵守承諾，把起名字的權(quán)利交給了龍唯一，夫妻倆的眼神里滿是期待。一天早上起床后，龍唯一在衛(wèi)生間里刷著牙，突然大聲叫著：“爸爸，媽媽，我想好了妹妹的名字，叫--泡泡?！笨粗⒀赖凝埼ㄒ?，龍盛以為他是口里含著的牙膏泡泡，才這樣給妹妹起名，誰知道后來的龍唯一很是鄭重的表情，一臉的莊重：“叫泡泡?！?br />　　
　　 二
　　 泡泡的名字就這樣隆重地推出了。泡泡是現(xiàn)在餐桌上最小的一個，她要借助嬰幼兒椅子才能和大人平起平坐。坐在泡泡旁邊的龍唯一要照顧兩歲的妹妹，好像一下成熟了，專心聽著桌子上大人的談話，也從不插嘴。倒是泡泡不停的小鳥般的嘰嘰喳喳，幾個桌子之間串來串去，口里念念有詞地說著：“我要開生日party的，我要開生日party的?！?br />　　 龍盛給她做了翻譯后，林相印就接話了：“泡泡，邀請我去參加你的party吧？”泡泡滴溜溜的眼睛，在一頭烏黑的頭發(fā)下面越發(fā)顯得可愛動人，她看看林相印，小手?jǐn)[擺：“你不行，你住的太遠了?！绷窒嘤」室舛核骸皼]事的，我開車去呀?！迸菖萋犚姾?，頭更是揺得像貨郎鼓：“不用的，不麻煩你了?！饼埵⑺脑挿g過來，桌子上的人笑岔了氣。
　　 開始上菜了。這個餐館的特色是“跳跳菜”，就是每一道菜都是一個彝族小伙子手托果盤，果盤上一道菜，和一個身著民族服飾的彝族姑娘，在民歌《管你喜歡不喜歡》的樂曲聲中，邊跳邊走近餐桌，直至擺好菜肴。喜慶的氣氛合著歡快的歌聲，在泡泡夾著舌頭的話語——“開席了!”的童聲中，大家舉起酒杯，為2021年的春節(jié)祝福。
　　 青綠的沖菜，碎末狀的堆在鑲有金邊的盤子里，一抹清淡的油，更是讓菜色吸晴，林相印適時推薦了這道菜，還露出了一點詭異的笑。不知深淺的龍盛用勺子舀了一點到泡泡碗里，泡泡不挑不揀往嘴里送，突然一桌子的人被她的表情吸引——苦不堪言的無助，小嘴呼嚕嚕的快速呼氣吸氣，杏眼圓睜，朝著龍盛咿咿呀呀大叫，龍盛一幅女兒奴的虔誠，不停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泡泡被沖菜里的芥末嗆到了?？梢宰屓似吒[生煙的芥末，大人有時都受不了，泡泡卻沒有哇哇大哭，在不停窸窣哈氣里等著龍盛給她倒水喝。“女兒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這句老話，被龍盛的殷勤照顧印證得惟妙惟肖。
　　 坐在一旁的龍唯一埋頭吃飯，一句話也不說，好奇的歐陽老師就開始逗他了：“龍唯一，怎么有了妹妹以后，你變得深沉了？”龍唯一轉(zhuǎn)頭看一眼身邊的泡泡，回答得很是高大上：“我要給她做榜樣?！饼埵⒔釉挼溃骸八选拠Z’的榮譽給妹妹了?！?br />　　 坐在龍唯一邊上的歐陽老師故意問他：“你爸爸是喜歡你，還是喜歡你妹妹？”龍唯一一付沉思狀，語氣幽幽的：“哎，我們家是重女輕男。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好歹我以后的孩子跟他姓，我還會為他傳一代?！闭f得歐陽老師忘情地?fù)е埼ㄒ?，看著估計一個字也沒有聽見的龍盛喂著泡泡吃飯，若有所思地笑了。
　　
　　 三
　　 二胎政策放開后，有生育愿望的家庭趕緊擠上了這趟通往生命接力的列車。學(xué)院里最有勇氣的當(dāng)屬吳老師，42歲的年紀(jì)生下一個兒子，和正上高中的女兒隔了十六歲。
　　 正在備戰(zhàn)高考的女兒看著和自己手、眼、身、發(fā)，哪哪都一樣，只是比自己小一號的弟弟，感到了生命的奇妙。雖然弟弟還沒有和自己對話的能力，可這個小不點沖著自己露出的燦爛一笑，把她的心都融化了。她一改往日在學(xué)校吃午餐的習(xí)慣，中午的時間怎么緊張，也要回到家中，逗弟弟玩半個小時，風(fēng)雨無阻。有時上課的時候，想著弟弟萌萌的樣子，會自顧自地笑出了聲，弄得老師幾次點名提醒她集中注意力。就這樣，在玩玩鬧鬧的氛圍中，她的高考成績上了二本線，這對于一貫要強的吳老師來說實在不能接受，最起碼，女兒應(yīng)該超過自己讀的211學(xué)校，進到985序列的呀。懊惱，郁悶，只能再一次的背水一戰(zhàn)。
　　 泡泡已經(jīng)吃飽了，開始一桌一桌的串門子，她走到哪一桌，就會掀起笑聲陣陣，弄得全桌的人又開始了“催生”辭令，歐陽老師成了重點催生對象。
　　 都說，第一胎是女兒，就可以生二胎，因為即使再生個女兒，正好和大女兒作個伴，是個兒子，就可以湊成個“好”；如果第一胎是兒子，說什么也不敢生了，理由大致如此：“誰能像龍盛那么好的運氣啊，剛好生個女兒，萬一又是個兒子，兩套婚房，要了我的命?！?br />　　 歐陽老師的女兒倒是很乖，想要個弟弟或妹妹。可歐陽老師的老公謝醫(yī)生，在醫(yī)院里是個外科大夫，進手術(shù)室的消毒藥水，味道厚重的常常弄得歐陽老師睡不著覺。謝醫(yī)生一年到頭忙得腳不點地，最多時，一個月做五百臺手術(shù)，有時凌晨三點被叫往醫(yī)院，緊急手術(shù)搶救病人。謝醫(yī)生深知，這樣狀態(tài)下要的孩子會是什么樣的健康狀況。所以，謝醫(yī)生多次向醫(yī)院說明準(zhǔn)備要二胎的個人計劃后，才被從手術(shù)一線撤下來，以示支持他們的備孕。
　　 等到謝醫(yī)生恢復(fù)元氣，歐陽老師的讀博生涯開啟，好不容易考取的博士，不能因為生孩子半途而廢呀。就這樣，上班，讀博，輔導(dǎo)女兒作業(yè)，整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她的同門師姐，博士畢業(yè)后不敢要二胎，拼命做課題，什么自科，重大等項目都中標(biāo)收入囊中，三年多就晉升為正高。看到已經(jīng)取得了博士學(xué)位的師姐都這么拼命，自己還在讀博怎敢懈?。慷サ膯栴}就又懸在了半空中，不能落地。
　　 四
　　 歐陽家的女兒很有姐姐風(fēng)范，給了幾個漂亮的發(fā)卡送到泡泡手上，泡泡得意地叫媽媽給她梳起了小辮，三只蝴蝶歇腳在了泡泡的黑發(fā)上，她顛顛地跑到歐陽身邊，小手指著發(fā)卡：“姐姐給的，我好看嗎？”
　　 大家又是一陣勸慰：“歐陽，生一個吧，還來得及。”歐陽笑笑，諸多的無奈只能付之一笑：“不要了，不要了，芒果都已經(jīng)給我們準(zhǔn)備好了答案?！笨粗磉咅ぶ呐菖荩瑲W陽好奇心突發(fā)，叫著龍唯一，“來來來，給我們講講，你為什么要給妹妹起名泡泡，難道不是牙膏泡泡嗎？”
　　 龍唯一聽到歐陽老師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龍盛那天早上問他時的莊重表情。
　　 “那是一個春天的早晨，我在樹林里溜達，抱著一棵棵楊樹，看見太陽的光斜照進樹林，從遠處楊樹的樹尖，到楊樹的樹干，到楊樹的根部。氤氳的斑駁中，飄起了一個個透明的肥皂泡泡，那些泡泡循著光的線路，呈現(xiàn)出了五彩斑斕的顏色，晶瑩剔透，好看極了。這是哪里來的泡泡？我向林子深處望去，遠遠的有個小女孩站在那里，穿著泡泡紗裙，左手拿著個瓶子，右手放在口面前，嘟著小嘴，吹著塑料圈圈里的肥皂水，一個又一個的泡泡化為精靈般的圓球升起，升起?！?br />　　 “等我早上醒來，夢中的小女孩和那些泡泡老也無法抹去，我想，那個吹泡泡的小女孩就是我今生的妹妹，我要叫她泡泡，美麗的泡泡。”
　　 原來，泡泡的名字由此而來。林相印想起了芒果吹泡泡的樣子，歐陽想起了自己和女兒一起吹泡泡的過往。龍盛第一次聽到自己女兒泡泡名字的緣由，望向餐廳的三個大開間，仿佛空間里都是上下漂浮著的五彩泡泡，他不覺得這泡泡會輕易破碎，因為繽紛的泡泡，承載了大人和孩子們無數(shù)的夢想和希望，還有詩和遠方。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