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訪九溪，我來到入口，彌漫著淡淡的晨霧，飄來飄去，有的像青青的細沙縈繞在彎彎的山道上，飄蕩在溝溝坎坎里；有的像青翠的藤蔓，纏繞著高高的樹枝；有的像朵朵白云匍匐在溪邊自由而散漫。穿過九溪橋，我踏著鵝卵石鋪成的九溪路，行走約莫20分鐘，便身臨九溪十八澗。
　　 晨霧已遠離了我的視線，山澗的溪水，叮叮咚咚，清澈見底。
　　 仿佛老友久別重逢，九溪的山山水水從我心里跑了出來。
　　 讓我想不到的是，聞名遐邇的九溪十八澗，“大門”是如此的開放：兩大一小三塊無規(guī)則的石頭，隨意橫亙在溪水澗。左邊的一塊正面雕刻著溪水的芳名：九溪十八澗。右邊的一塊鐫刻著俞樾的四句疊字詩：
　　 重重疊疊山，
　　 曲曲環(huán)環(huán)路；
　　 東東丁丁泉，
　　 高高下下樹。
　　 依稀記得，第一次讀到描寫“九溪十八澗”的文字是在西湖的名樓——俞樓。
　　 俞樓，是清末著名學(xué)者俞樾的住宅。俞越，道光三十年進士，是我國著名教授、紅學(xué)大家俞平伯的曾祖父。此樓是其弟子吳大澂、徐琪、章太炎、吳昌碩及友人于清朝光緒四年集資興建。俞樓落成，老先生還親自寫了一副對聯(lián)答謝：
　　 合名臣名士為我筑樓，不待五百年后，此樓成矣；
　　 傍山南山北沿堤選勝，恰在六一泉側(cè)，其勝何如。
　　 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俞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重建的，現(xiàn)為俞曲園紀念館。館內(nèi)藏有俞老先生的文集《春在堂全書》。
　　 初讀這首由八組重疊詞句構(gòu)成的短詩，感覺新穎，也由此知道，有一個九溪十八澗的地方，那里才是杭州的最佳勝景之地。
　　 西湖之勝，不在湖而在山。
　　 九溪十八澗在南宋時，就已經(jīng)很有名了。
　　 從俞曲園到九溪煙樹，導(dǎo)航車程是20公里，駕車半小時即可到達，乘坐公交地鐵一個小時。然而在古代，在沒有現(xiàn)代交通工具的條件下，步行20公里，跋山涉水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俞老先生在游記《九溪十八澗》中說：“余自己在巳歲聞理安寺廟僧言其勝，心向往之。而卒未克一游。”
　　 先生坦言，我早就聽理安寺的高僧說，九溪十八澗那里的風(fēng)景好，一直想去，但一直沒有去成。
　　 那一次，我和朋友到了龍井，問一位車夫，九溪十八澗如何走？
　　 車夫說，不知道。
　　 后來，又問當(dāng)?shù)匾晃晦r(nóng)民，說是知道，但車夫又不愿意走。
　　 可見，在古代，相對于杭州市民來說，九溪，還是一個比較偏僻難以行走的地方。
　　 庚子年臘月廿一，我亦心向往之，沿著當(dāng)年俞樾一行三人的足跡，從六和塔西、錢塘江邊的徐村北折入山，獨自踏上了尋訪九溪勝景之路。
　　
　　 二
　　 九溪，位于西湖之西，煙霞嶺南的雞冠垅，其源頭有二，一自龍井村旁的獅子峰，一自翁家山腰的楊家?guī)X。兩處溪流呈“丫”形，向南流淌。匯聚青彎、宏法、豬頭、方家、佛石、云棲、百丈、唐家、小康等九塢之水，注入錢塘江，古稱“九溪”。這九路溪水，穿林繞麓，潺潺流淌，匯合眾多溪流，故又稱“九溪十八澗”。
　　 一路走來，我感到九溪的山并不陡峭，緩步行走在山路上，如同閑庭信步，輕松自如。山上樹木叢生，松樹、楓樹、茶樹、杉樹，茂盛蒼翠，郁郁蔥蔥，隨處可見。
　　 遠看，山色蔥蘢，青黛似煙，淡淡的嵐煙，或籠罩在山頂，或纏繞于山腰，或穿行于樹間，秀樹帶霧，滿山迷蒙。難怪，“九溪十八澗”又有一個詩意的名字：九溪煙樹。
　　 季節(jié)是深冬，明媚的春天還遠遠沒有到來，但行走在九溪十八澗，我還是能感覺到160年前俞樾先生所描繪的九溪詩意：山路重連疊嶂，老樹錯葉交柯，水杉高聳入云，溪流時緩時急，澗水叮咚如樂。
　　 九溪之路，曲曲環(huán)環(huán)。我腳下的路面全部用鵝卵石鋪成，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堅硬厚實。踩在上面，腳底有按摩的味道，相比起柏油路來，你會感覺這才是走在煙火生活的路上。分布在溪水澗的小樹小草們，拼命似的從兩邊石縫間擠出來，讓你領(lǐng)悟到到生命的旺盛氣息。
　　 山勢逶迤，溪流順勢而下，忽左忽右，有時干脆就橫淌過路面，于是，溪水澗就多了一些大塊的墊腳石。我從石上跨越，覺得既有趣味，又不打擾澗水無拘無束的自由。
　　 在九溪煙樹公園的竹門，可見一潭碧水，潭水深不見底，如綠玉般鑲嵌在綠樹翠山繁華之間。這里是游客留影的最佳位置。我到時看見一小伙子自拍留影，便主動走過去搭訕。小伙子，姓肖，四川人，在杭州工作已有三四年了，因為新冠疫情，主動響應(yīng)國家號召留在杭州過春節(jié)。小伙子和我一樣，也是來九溪采風(fēng)的，得知我在杭州，主動要求加我為好友。看得出，小伙子有一定的攝影技術(shù)，我依靠在刻有“九溪煙樹”四個紅字造型石頭上的留影，就是他幫我選的景。當(dāng)我把這張照片，放在逝水流年編輯部微信群時，我的老同學(xué)、編輯梅子青第一時間豎起大拇指點贊，并夸贊說，老同學(xué)還是老樣子；編輯春光妹妹也夸贊說，明月哥有民國學(xué)者的風(fēng)范。其實，我知道并非照片上的人美，實在是九溪煙樹的風(fēng)景美。
　　 自由，野趣。這是九溪之神韻，也是九溪之美。
　　 九溪之美，美得平凡，美得自然，美得樸素天成。
　　 九溪，雖然沒有西湖風(fēng)景的精致綺麗，也沒有巧奪天工，匠心獨運的布局。但它的自然隨性，卻能讓我的心靈頓時平靜下來，放松下來，讓我感受到自然中所蘊藏的自由之美。
　　
　　 三
　　 其實，自然美與人文美是相輔相成的。
　　 民國時期，有兩位歷史人物走進了九溪十八澗，并永久地長眠在這里。從此，九溪的自然景觀，又多了一層人文景觀：這就是位于九溪南端蘿卜山上的陳布雷墓。另外，在陳布雷墓的北側(cè)，還有陳三立、陳衡恪父子墓。
　　 陳布雷，浙江慈溪人?？箲?zhàn)時期寫了許多激揚民族志氣的文章。曾任浙江省政府教育廳廳長，有國民黨“第一支筆”之譽。一九四八年十一月辭世，后葬于九溪徐村。
　　 站在簡潔的陳布雷墓旁，讓我的思緒立刻回到那戰(zhàn)火紛飛的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重慶時，周恩來曾托人向他傳話：“對布雷先生的道德文章，我們共產(chǎn)黨人欽佩；但希望他的筆不要只為一個人服務(wù)，而要為全中國四萬萬同胞服務(wù)。”
　　 墓旁，我看到了這樣一段文字：
　　 二零零五年八月，中共中央、國務(wù)院、中央軍委頒發(fā)“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中央委托中共浙江省委為陳布雷頒發(fā)了這一紀念章（由家屬代領(lǐng)）。
　　 二零零八年，杭州市政府在西湖綜合保護工程九溪楊梅嶺整治重點項目中對陳布雷墓進行了原址修繕。
　　 我想這是開明的中國共產(chǎn)黨人對陳布雷先生的最好評價。
　　 陳三立，晚清維新派名臣陳寶箴的長子，著名詩人。
　　 陳三立父子墓，與陳布雷墓相隔不到500米，在同一座山上。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參觀陳布雷墓的人顯然多于陳三立。或許是陳三立離我們所生活的時代更久遠些吧。
　　 我是江西人，陳三立也是江西人；以前只知道國學(xué)大師、歷史學(xué)家陳寅恪是其兒子。熟不知陳三立還有四個兒子，而且個個學(xué)有專長。
　　 長子陳衡恪又名陳師曾，近代著名畫家、藝術(shù)教育家。其實，這個陳氏家族的大哥與其三弟陳寅恪相比，一點也不遜色。陳衡恪病逝于一九二三年，屬于英年早逝，當(dāng)年梁啟超先生在其悼詞中說：“師曾之死，其影響于中國藝術(shù)界者，殆甚于日本之大地震。地震之所損失，不過物質(zhì)；而吾人之損失，乃為精神。”
　　 特別值得稱道的是：在那個時代，陳衡恪就提出了文人作品的四要素：一為人品，二為學(xué)問，三為才情，四為思想，具此四者乃能完善。
　　 陳三立的次子陳隆恪，著名詩人；四子陳方恪，著名編輯，詩人；幼子陳登恪，著名詞人。
　　 一九二四年四月，印度著名詩人泰戈爾來華，慕其名，由徐志摩陪同到西湖相訪，泰戈爾以印度詩壇代表的身分，贈給陳三立一部自己的詩集，并希望陳三立也同樣以中國詩壇的身分，回贈他一部詩集。陳三立接受書贈后，謙遜地說：“你是世界聞名的大詩人，是足以代表貴國詩壇。而我呢，不敢以中國詩人代表自居?！焙髢扇吮燃绾嫌?，傳為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佳話。
　　 我想，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地方，安頓和修補自己的魂靈，九溪十八澗，對于陳三立、陳衡恪父子，對于陳布雷先生來說，這里是最好的選擇。
　　
　　 四
　　 逗留了好久，天色已晚，我踏上返回之路。路途中，有一座建于清末民初供游人歇腳的開敞路亭，名“林海亭”。亭無特別，亭子兩邊對聯(lián)有味：
　　 小住為佳，且吃了趙州茶去；
　　 曰歸可緩，試同歌陌上花來。
　　 我知道，趙州，不是地名，是唐代高僧從諗?shù)拇Q。后“趙州茶”特指寺院招待的茶水。
　　 可緩、陌上花，正好是五年前的今天我在散文《陌上花開緩緩歸》一文中曾有過敘述。五代吳越國王錢镠發(fā)跡以后，不棄糟糠之妻，對戴妃一往情深。有一年春天，戴妃回娘家省親，錢镠雖然很思念，卻寫信給她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卞X镠，出身草莽，讀書識字也不多，然而此語盡得風(fēng)流，備受后代文人推崇，還變成歌謠《陌上花》廣為傳唱。
　　 此時此刻，在九溪讀到這副對聯(lián)，尤為親切，有“似曾相識燕歸來”之感。
　　 在林海亭喝過“趙州茶”，九溪煙樹初游，也就結(jié)束了。在回城的路上，我亦隨性吟詩一首以此紀念。
　　 曲曲環(huán)環(huán)山青青，
　　 澗澗泠泠水碧碧。
　　 閑情逸致尋芳景，
　　 九溪山水都是情。
　　 時值中午，蔚藍的天空，廣袤無垠，與遠處的山巔相接，來時那層煙塵薄霧全然不見了，路兩旁的水杉，高大挺直。冬日暖陽，青春嫵媚，活力四射。當(dāng)我重新站在九溪橋上，透過綠樹枝葉的縫隙，遠望奔流不息的錢塘江，遐想那些過往的名人先輩，看今日九溪，國泰民安，江山更加多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