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圓圓的草帽(散文)
今年閏四月,如果按正常年月,應(yīng)該已經(jīng)是進入農(nóng)歷的五月初了。老話兒說“芒種一半茬”,到了芒種這個節(jié)令,田野里的小麥再有一半便收割完畢了。這個時候,正是"三夏"搶收搶種的季節(jié),農(nóng)田里,麥場上,到處都是忙碌的身影,到處都能看到一頂頂草帽在急匆匆地移動,恍如如今中秋節(jié)人們在流水中放置的一盞盞祝福的荷燈。
客居小城,屈指已有四十年余了。開始的年頭,城很小,自南門一眼可以看到北門外的麥田里落著的一只喜鵲。城里人大多也是莊稼人。城里居住,田地都在城外,農(nóng)忙時候,還有人戴著草帽在城里的街道上曬麥子的。漸漸地,城的四門內(nèi)外都建了樓房,并且越建越高。雖然老的街道一擴再擴,街上還是轂擊肩摩。別說從南門看到北門,十幾米開外就很難知道那邊正在發(fā)生什么;也莫說在街道上曬麥子,就是一個人在馬路上稍停片刻,也會礙了別人的行車。城區(qū)的面積像一爐炸開的爆米花一樣,以極快的速度向四周開散。如果你的手里有一張航拍圖,便會發(fā)現(xiàn),原來的城區(qū)幾乎找不到痕跡,即使是我這樣的老住戶,也只能嘆息著找到指甲蓋兒似的一小片兒。我又極慵懶,很少走出城去,假如不是寒署的輪替,一年四季中連春種秋收的時節(jié)也茫然無知了。
前幾天去超市,偶然發(fā)現(xiàn)一處架上擺放著很像草帽形態(tài)的涼帽,不知其面料,做工很精細,式樣也好。深深的帽兜兒,寬寬的帽沿兒,非常漂亮。我拿起一頂最大的扣在頭上,鏡子前一照,還別說,如果不是小了點兒,還真帥,一副紳士派頭,像個業(yè)余華僑?;丶业臅r候,我問太太是不是快要收麥子了,太太問我是不是又想家了。
一年四季都會想家。以往還經(jīng)?;丶铱纯础,F(xiàn)在不行了,母親已經(jīng)仙逝,家里不僅沒有親人,自打整體拆遷以后,現(xiàn)實中連一絲值得牽掛的也沒有了,但不知為什么,家鄉(xiāng)總有一些歲月抹不去東西時不時地在眼前重現(xiàn)。這些東西很多很細碎,比方一棵樹,一棵草,一塊石頭,或是一縷風,一片被風吹落,貼著地飛來飛去的葉子……有時甚至是像漂浮于綠色海洋里的紙船一樣的一頂草帽……
草帽的確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在我們農(nóng)村幾乎家家都有。男人們把頭剃得瓦亮,一條因汗?jié)n變成黑灰色的白粗布手巾搭在脖子上,頭上戴著頂白得耀眼的草帽。草帽一般都是用麥秸的長梢一點點編成半寸寬的長條,再一圈圈拿白線綘成帽子的形態(tài),天熱的時候戴在頭上遮陽。編草帽雖然不算什么,卻也是技術(shù),編起來不僅要心細,而且還要有耐心。我們這里的人天性粗獷,急性子,寧愿干些力氣活兒,也不愿吭吭嗤嗤地去編那玩藝兒。一到麥收時節(jié),我們會到十幾里外的公社供銷社里買些草帽,然后分給大家——當然,這都是代購,回來的時候,誰要還是要給錢的?,F(xiàn)在看來,當時的價很便宜,一頂草帽二角五分錢,可當時這也是很貴的,我們一天的分配也就是一塊錢左右?,F(xiàn)在如果買一頂草帽,我估計沒個一二十塊的,也就甭想。物價這東西,不管到什么時候都是個貴,也許這就是理兒。
什么東西都戴個新,草帽也一樣。新買來時,潔白潔白的,比原來編制它的麥秸還要白,那是由于用硫磺薰的。人戴上這樣的草帽顯得整潔而又精神。如果沒有雨淋,那潔白可以保留到很久。然而五六月的天氣就像個嬌慣壞了的女人,說變臉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剛才還艷陽高照,不知從何處飄來一朵白云,倏爾灰,倏爾暗,倏爾變成千里軍陣黑壓壓壓了過來,一陣涼風過后,杯蓋般大小的雨點便自天上劈頭蓋臉砸了下來。剛下雨,人們還努力將草帽抱在胸口,盡量避開不讓雨淋上草帽,直到雨點越發(fā)密集,大雨如注,則什么也顧不得,只好將其重新扣回頭上以遮雨。一場雨后,潔白的草帽先是變黃,繼爾就變成了灰黑色,完全失去了它原來的新意。六叔是所有人中非常珍視他的草帽的人。他的草帽能戴一年都不變顏色。原因極簡單,只要天上有一點要下雨的意思,他寧愿扛著日頭曬,也把草帽掛在家里,頭上頂著塊白布手巾去出工。一年下來,別人的草帽已經(jīng)變的黑黢黢的了,他的拿出來基本還潔凈如新。別人的能戴一年,他的兩年下來都戴不舊。他常常以此炫耀,別人則不為然,反取笑他,“草帽買了就是戴的,天天放在家里供著,人卻曬得要死,圖個啥?”我也不理解,就問六叔。他說:“莊戶人家,不容易;弄啥不都得省著點兒。別個一年一頂草帽,咱兩年一頂,這本身就是賺呢?!?br />
像六叔這般節(jié)儉的人還有很多,像張鎖叔的父親,放了一輩子的羊,每年的夏天無論太陽有多毒,從來沒有穿過上衣;大腰的長褲衩用生絲腰帶勒了,光著膀子,趕上羊群便上了山。天天如此,一個夏季下來,背上曬出鐵銹一般的顏色。倒是有一樣東西是不可少的,那就是草帽。他自然也有道理,背上無論如何曬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頭,人沒有了頭還能活嗎?
我們年青人什么事兒都不以為然,草帽更沒有當成回事兒。我就覺得,草帽那就是一季子玩藝兒,戴破了,明年再買新的,甚至當年就換新也不是稀奇。我的草帽的用途就極廣,晴天可以遮陽自不必說,雨天還可以擋雨,休息的時候可以墊在屁股底下坐,沒風的時候抓在手里當扇子,有一次在小河里戲水,看到一條小魚,心里急了,竟用草帽撈起魚來。
后來,我進了公社,成了公社的干部。那時的干部和后來的不一樣,講究同吃同住同勞動,幾乎年年駐隊。每年的麥收,“三夏”工作組都必須深入農(nóng)村社隊,幫助農(nóng)民搶收搶種。下鄉(xiāng)之前,公社會計室會給每個工作隊員發(fā)一頂草帽。這一生中,究竟戴過多少頂草帽已經(jīng)沒有準確的記憶;倒是其中有一頂印象深刻。那是上世紀七六年發(fā)的一頂。那草帽像個二號的盆兒,帽兜兒比過去的大出二指來,周圍鑲著一圈兒帽墊兒,戴上去遠不像舊式的那樣捂頭,總覺得里面咝咝地透著風,戴上照著鏡子左右顧盼,一副芭蕾舞《紅色娘子軍》里黨代表初次登場的神采!后來發(fā)現(xiàn),戴這樣的草帽不便于和貧下中農(nóng)接觸,索性藏在家里。有一次,同事拿了一架照相機,海鷗雙鏡頭的;需要揭開機蓋兒,扒在開口的地方才能看見取景框里的倒影。我們將手里的兩只膠卷兒全部照完。沖洗以后,效果很好,每一張都精神飽滿,盡管都是黑白的,也非常的高興。其中有幾張是專門戴著那只草帽拍下的,自然我以為非常帥。
這頂草帽我藏了好幾年,終于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后來我也曾有幾次戴著草帽照相的事情,但都沒有戴那頂草帽的派氣,索性再也不有戴草帽照相的念頭了。很長時間,我都在尋找那樣的草帽,可惜,不論是過去,還是后來,不論是集市,還是商場,再也沒有見到同樣的草帽。每到夏天,我都會因為失去那頂草帽而悵惘,甚至傷神,甚至再也不想去戴草帽,哪怕是在非常需要的時候。我想,如果那草帽是一個人,她會怎么樣?她會和我一樣地回憶過往,一樣地感慨今生,一樣地想著未來嗎?也許她不會,她已經(jīng)歸于塵土,已經(jīng)歸回本真,也許變成一株大樹,一泓清水,也許真的變成了一個人,或許她原本就是一個人,因為愛我而不能得所以變成了一只草帽?靖節(jié)先生在他的《閑情賦》里就曾因為愛一“美人”而無法親近,空懷十愿無以表白,一會兒將自己變?yōu)樗囊骂I(lǐng),一會兒將自己變?yōu)樗难鼛В灰粫簩⒆约鹤優(yōu)樗妮赶粫河謱⒆约鹤優(yōu)樗慕z履……于是我想,這草帽也許是哪位死心眼兒的仙姝變的。人也好,仙也好,物也好,終歸是不滅……那她應(yīng)該是高興的,她曾經(jīng)付出過愛也得到過愛,得到過知音。
年年的夏季,我都在無意中尋找那草帽,園園的,挺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