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姑奶奶(散文)
我的姑奶奶,是我爺爺?shù)拿妹?,從生下來起,眼睛就看不見。她的世界一片黑暗,但她聰明,什么東西,一聽就會。瞎了的姑娘,要生存下來,很是不易。成年了,家里人盤算著,得給她找條活路,合計來,合計去,就她去學(xué)算命,這對盲人來說,是一條最常見的出路。
家里人給姑奶奶找了一個師傅,也是一個盲人。每天會去鎮(zhèn)上唯一的一條馬路上坐著,等待來來往往的人群中那個落魄之人找上門來。
但凡來算命的人,大多是近期氣運(yùn)不順之人。財大氣粗,氣運(yùn)旺盛的,是想不到要算命的,人在走上坡路,時來天地皆同力,一切盡在掌握,根本不需要算命,自己就是命運(yùn)。這時候的精力,大多消耗在酒色財氣上。上坡路走完,要下坡了,財漸漸離了身,做啥賠啥,賠錢賺吆喝,舍生忘死,和命運(yùn)纏斗,還是被無情拋棄,這時候,虛無感上身,感覺到命運(yùn)不可捉摸,有的人,就會想到要算命,這時候,坐在街邊上,守株待兔的盲人們,才有了機(jī)會。
姑奶奶就跟著師傅坐街。這實在是個“聽音辨意”的活。來人不論男女老少,往前面的凳子上一坐,算命先生就得將全身的感官都調(diào)動起來,靜靜地傾聽面前人的一呼一吸,一字一句,他的吐詞斷句,他的音量音色,就算他咳嗽,也得辨出聲音的大小,音質(zhì),他發(fā)出的一切聲音,都和他的狀態(tài),和他心靈的祈盼有關(guān)。算命先生,在這個時候,要排除一切干擾,似乎馬路上走路的人發(fā)出的踢踢踏踏的聲音不存在;汽車的喇叭聲不存在;輪胎摩擦地面時發(fā)出尖利的聲音不存在,天地之間,一切都不存在,只有面前這個悲苦的,無奈的聲音,才需要句句進(jìn)到耳朵里,心里。
姑奶奶跟著師傅坐了一年的街,終于將這項技能學(xué)到了手。算命嘛,背六十甲子,天支地干,十二個時辰歌,都是最基本的技能,主要還要能揣度人心。好在,姑奶奶似乎天生就會這些,連師傅都夸贊她聰明。
姑奶奶的第一單生意是給林省和算了一命。
林省和是誰?他是本地第一個做鋼材生意的。九十年代,房產(chǎn)大軍興起,林省和的鋼材生意,水漲船高,據(jù)說,當(dāng)時本地80%的鋼材生意,都掌握在他手上,那幾年,當(dāng)?shù)厝艘娏质『停蛻?yīng)了那句詞: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他建了當(dāng)?shù)氐谝蛔剿畡e墅。去過的人說,里面就像書中見過的一樣,亭臺樓榭,依水而立,還有一池大荷花。走過十多分鐘的曲曲折折的荷塘小路,才到正屋,設(shè)有卡拉OK廳,臺球室,健身房,真正居家、娛樂一體化。
不過,那句詞后面還有一句:眼見他樓塌了,林省和也沒有落下這一句。九十年代末,他見河沙卵石生意好做,便找銀行貸了二十萬,用房子做的抵押。河沙生意有人壟斷了,林省和插一腳,那是擋了別人的財路。雙方開始謾罵,爭吵,后來就是糾結(jié)了一群人,棍棒相交,爭斗中,林省和一方打死了對方一個人。開始想捂著,花了很多錢,到底人命關(guān)天,捂不住,林省和被關(guān)了,本來是判十年,七年后出來了。出來的時候,他身無分文,老婆早已和他離了婚,房子也被銀行收走,連個棲身之所也沒有,每天在街邊上亂逛。
有一天,林省和逛到姑奶奶的攤前,想著這十來年,如黃梁一夢般,他坐下來,對著面前的,一個看不見的,年輕的算命姑娘,說了自己的身事,半是算命半是傾訴。
姑奶奶認(rèn)真聽著,她跟這失意的人說,雖然眼前雖有些困難,不出五年,一定能能東山再起的。
林省和后來還是發(fā)了財,他找了一些老關(guān)系做業(yè)務(wù),加上當(dāng)時房地產(chǎn)火爆,他又一次順勢成了時代的英雄。
姑奶奶是如何算到林省和能重新站起來的,這是個永遠(yuǎn)的謎,有人問過她,她笑而不語,那個行業(yè)有許多忌諱,不足以對外人言。
姑奶奶也許可以算到別人,但她算不到自己的命運(yùn)。
因為眼睛的緣故,姑奶奶嫁給了一個智力有問題的男人,比她大十多歲。這樣的兩個人,結(jié)合大機(jī)率是悲劇,但誰會在乎呢?一個女子,因為天生的原因,有人要了,家里人歡喜還來不及呢。
姑奶奶婚后,生了三個孩子。男方的基因太強(qiáng)大,三個孩子智力都有問題,輕重不同而已。最嚴(yán)重的是他們的小兒子,不能上學(xué),也不會認(rèn)字,好在能照顧自己,叫他做什么都做,像一頭蠻牛,做起事來,不眠不休,要一個人叫他停下來,他才會停止。
姑奶奶很疼這個兒子,為了讓兒子一世平安,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安平”。我叫他安平叔,應(yīng)該只比我大十來歲,小時候,還一起玩過。他愛傻笑,給他一顆糖,能笑半天。他的兩個姐姐,我叫姑姑,她們愛帶他一起來我奶奶家玩。在奶奶家,他們不用干農(nóng)活,奶奶還想方設(shè)法買東西給他們吃,給他們做好吃的飯菜。奶奶認(rèn)為他們很可憐。
有一年夏天的晚上,我看見一個陌生人跑到家里,來找爺爺奶奶,他們坐在如豆的燈光下,不知說著什么。爺爺奶奶相互望了一眼,回房換了一身衣服就要出門。我平時是跟著奶奶的,見她要出門,吵著要跟去。平日好脾氣的奶奶,虎著臉,給了我一個嘴巴子,就出門了。
那個晚上,我是和父親母親睡在一起的。半夜,我被尿憋醒,發(fā)現(xiàn)房里點著油燈,父母都沒睡,在議論什么,我側(cè)耳聽了半天,才知道是姑奶奶家的那個兒子,我的安平叔,白天去地里割稻子,傍晚回家,不小心掉進(jìn)水塘里,淹死了。
那是我小時候聽過的,最悲傷的故事,沒有之一。雖然那時我還不到十歲,但一股說不清的情緒,縈繞在心里,久久不散,甚至那股子情緒,讓我很想哭。
姑奶奶老年的時候,她的兩個女兒都嫁了出去。為了照顧她,一個嫁在本村,能經(jīng)常回來看看。
我和奶奶去過姑奶奶家,那是一棟瓦房,只有三間,一間做廚房,一間是廁所,還有一間住人。廚房里打了一個土灶,燒得黑乎乎的,灶間堆了很多柴火,都是她女兒給撿回來的。
姑奶奶知道我們來,摸索著去給我們做飯。奶奶一把拉住她:“我來做,我來做?!蹦棠棠闷疱伻ッ赘滓?,才低下頭去,就尖聲大叫,她拍著自己的胸脯:“嚇?biāo)牢伊?,嚇?biāo)牢伊耍赘桌镉幸恢缓么蟮乃览鲜?。?br />
吃完晚飯,正遇著姑奶奶的村里有一戶人家請了戲班子唱戲,我們提議一起去。姑奶奶很為難:“我又看不見,去了也白去。”奶奶勸她:“去聽聽,跟熟人說說話也是好的?!?br />
奶奶給姑奶奶帶了一張坐椅,牽著她的手,走到戲臺的下面,讓她坐著。鄰人圍攏來,七嘴八舌打招呼:“菊秀,你來了。”“菊秀,你得多出來走走?!薄熬招悖壹颐魈煺舴蜃尤?,我去接你來吃飯?!?br />
戲開始了,大家住了嘴,一心一意看戲。我悄悄地打量著姑奶奶,只見她睜著兩只空洞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戲臺的方向,凝神靜氣。
看戲回來,姑奶奶很高興,她和奶奶不停地議論著,說著“包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爺”,“負(fù)心人不得好死”之類的話。
我們在姑奶奶家住了幾天,要回去了。姑奶奶拉著奶奶的手,不停地說:“你要常來呀,陪我說說話也是好的。”
我們走出好遠(yuǎn),我一回頭,還看見姑奶奶倚在門框著,臉朝著我們這個方向,我告訴奶奶,奶奶微微地嘆氣。
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沒有再聽到過姑奶奶的任何消息,有一回,想起這個事,我去問奶奶,奶奶說:“哦,你菊秀姑奶奶走了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