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時光】大年初五(小說)
他們聚在二樓最里面的房間,吵吵鬧鬧。我爸和我媽都在打牌,但不在一個牌桌上。我媽是打麻將,她和三個朋友搖色子,按大小選位置,她搖到的是六,最大,先選,她選了那個坐北朝南的位置,她就愛坐那,屁股往那一挪,似乎就是說一不二的武則天,下方都是準備上奏的朝臣,如同她在家里的地位一樣,高高在上。
我爸他們那桌是斗地主,三個人各據(jù)一角,輪換著扮演農(nóng)民和地主,不斷上演著合縱連橫,妄圖扳倒對方。
他們總愛這樣胡鬧,每天的時間,都泡在牌桌上,他們總愛在這里打牌。這家店叫“相聚緣”,原本做餐飲的,做著做著,來打牌比吃飯的多。老板靈機一動,都是賺錢,管人家來打牌還是吃飯,索性將包廂改成麻將房,不但可以打牌,還能吃飯。為了省錢,將大廚和服務員退了,自己炒菜,讓他老婆端茶倒水,他媽洗碗洗盤子,他爸守外面,給別人拿煙拿酒拿檳榔,全家齊上陣,錢都自家賺。
我爸媽圖這里省事,吃喝打牌一條龍,況且,我家就住在“相聚緣”的樓上,有了牌搭子,下個樓就到。他們打牌的時候,會把我和弟弟一起帶過去,他們打牌,我們就在樓下玩,他們的朋友也會帶孩子過來,我們就一起在街邊上玩。有個男孩子和我差不多大,都讀小學四年級,他只比我大一個月,但個子比我高,臉蛋總是紅紅的,我看到他,就會想起我們上課時,老師說的“紅紅的臉蛋,像兩只大蘋果”。趙小西的臉,真像蘋果,紅彤彤的,又光又滑,我有時候真想撲上去咬上一口,我當然沒有這么做,他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男女有別。趙小西在灣潭小學讀書,我聽我媽說過,那是全市最好的小學,一年學費要五六萬,在那讀書的孩子,家里不是當官的,就是做生意的,不像我爸媽他們,整天無所事事,靠爺爺?shù)酿B(yǎng)老金生活。
我的爺爺,是抗美援朝的老兵,當年跨過鴨綠江,和美國人干過架。勝利回來后,就轉(zhuǎn)業(yè)到了地方,在市里的糧食局工作,一直到退休。我奶奶是爺爺上戰(zhàn)場前就定下的娃娃親,大字不識一個,但性格強勢。爺爺在戰(zhàn)場上撿了條命,回來就和奶奶結(jié)了婚。奶奶給爺爺生了兩個孩子,一個是我爸,一個是我姑。我爸以前也在糧食局下屬的糧站工作,后來聽說在值班的時候睡著了,糧站被人點了火,我爸嚇得掉頭就跑,性命倒是無虞,但工作跑沒了。以后他就再也沒找過正經(jīng)工作。
我媽是農(nóng)村的,當年一心想嫁到城里來,有人給她做介紹,男方就是我爸。介紹人說我爺爺當大官,我爸又是正式工,我媽一聽,這個好,匆匆忙忙嫁了過來。結(jié)了婚才知道,這都是一戶什么人家呀,全家大小都指著我爺爺那點工資生活。我媽心里那個悔呀,可也沒辦法了。我爺爺把我媽安排到糧食局下面的賓館當服務員,我媽算是安頓下來了,做了真正的城里人。不過,好景不長,后來賓館倒閉了,我媽失去了工作,以后也沒有再工作過。
爺爺退休后,每月工資一萬多,醫(yī)保全報。他和奶奶兩個人吃不完也用不完,家里就開食堂,我們一家三口,一日三餐都在爺爺家吃。我姑氣不過,也經(jīng)常帶著她兒子過來吃飯。奶奶很不高興,在餐桌上,用筷子指著我姑,叫她交伙食費,我姑當沒聽見,依舊踩著飯點就來。
奶奶逢人就說我姑的壞話,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不要臉的還經(jīng)?;貋沓燥?。我姑也不理她。我爺爺也不喜歡我姑,畢竟我爸才是正宗的傳宗接代的,我姑算啥,那是別人家的人。
我爺爺也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女娃。我去爺爺家,總看見他坐在靠窗的太師椅上看報,見我進來,白眼一翻,繼續(xù)看他的報紙。我也從不纏他,見他瞅我,心里有點怵,忙溜進里屋,避開他的眼睛。
奶奶把飯菜端上桌,一家人圍一起,筷子在桌子上打架一樣亂飛。我爺爺總會問我爸:“老大,你們什么時候再生一個?現(xiàn)在你也沒有單位了,要生就快點生?!彼降紫?,爺爺會跟我爸說:“你趕緊叫你媳婦生個帶把的,我們陳家的香火不能毀在你手里。你要是有個兒子,我也好叫你妹滾回去吃飯?!?br />
三年前,我媽懷孕了,生了我弟弟,終于完成了傳宗接代的任務。我爺爺一高興,將糧食局以前分的兩套房,立馬過戶到我爸名下。我姑不干,在爺爺家的客廳里打滾撒潑,罵爺爺:“陳金旺,你個老不死的,你偏心,你不得好死……”
爺爺正在看報,他朝我姑翻了個白眼,起身操起拐杖,朝我姑劈頭蓋臉地打,打得我姑在地上亂爬,爬到門口,拉開門就往外跑,跑到樓下,估摸著爺爺追不上她,站在樓下跳著腳罵。很快,我姑身邊就圍了一圈人,我姑對著他們控訴我爺爺?shù)摹氨┬小?,將她身上剛冒出來的傷,指給那些人看,他們嗡嗡嗡地議論,對著爺爺住的樓上指指點點。爺爺叫奶奶關上窗,依舊坐在窗前看他的報紙。那報紙已經(jīng)看了幾個小時,爺爺又把它們重新翻過來覆過去地看,連邊邊角角的廣告也不放過,我看見他拿報紙的手有點抖。
今天是大年初五,剛立過春,天氣還很冷,呼出的氣,都是白霧。我們一家人都在“湘聚緣”玩。爸媽打牌正酣,我?guī)е艿茉陂T口玩,弟弟指著對面一家超市喊:“買……買……”以前,我在那個超市給他買過一個棒棒糖,他就記住了,看見超市就要買。
那個在灣潭小學讀書的趙小西,穿著一身黑色在西裝,白色的襯衣上打著領結(jié),他說:“你弟要吃東西。”
“我沒錢?!?br />
“過年你沒壓歲錢?”
過年我有壓歲錢。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們在奶奶家吃飯,奶奶給我和弟弟一人一個紅包,我拆開看了,是一張紅色的一百。弟弟的比我多,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紅包在我們手上轉(zhuǎn)了個圈,就被我媽拿走了,我媽說留著給我開學的時候,去交學費。每年她都這樣說,可每年的學費都是奶奶幫著交的。
弟弟不停地鬧,鬧得我心煩,我想跟趙小西多說一會兒話。趙小西懂很多東西,他去過很多地方,他跟他媽媽去過國外,住在海邊上,打開窗戶就能看見海,海好大好藍,風吹過來,有點魚腥味,不好聞。后來,他們開車走了好遠好遠的路,路上有袋鼠,它們會自己過馬路,一跳一跳的。
“我跟我媽說,想去看看袋鼠前面那個口袋,能不能拉開,我媽不讓,說怕袋鼠踢我,那里的動物好兇,會踢人。我怕它踢我,就沒下車了。”趙小西說。
弟弟拉我的衣角,仰起臉看我:“買……買……”
趙小西說:“你弟真煩?!?br />
我?guī)е艿苋ザ钦椅覌專w小西跟在我們后面。經(jīng)過吧臺時,老板正在算賬,看見我們,說:“你不要上去,你媽正在罵你爸?!?br />
我上了樓,推開門,我媽可能手氣不好,臉色很難看,她的下家,就是趙小西媽媽,卻是滿臉都是笑,見趙小西進來:“兒子,你去哪里了?不要亂跑,不要亂穿馬路,到處都是車?!?br />
“媽,弟弟想買東西吃?!蔽艺f。
我媽沒理我,依舊看著面前的牌,輪到她摸牌了,她將手放在嘴里,嘴朝手里吹了口氣,她將衣袖拉上去,口里念著:“自摸,自摸。”說著,摸進一張,她看了半晌,又看了看面前打出的牌,吸了一口氣,喃喃地說:“要死就死。”說著,將一張三餅扔出來,只聽見趙小西的媽媽,大叫一聲,將面前的牌一推:“糊了,等了好久,終于有人打了?!?br />
我媽一看,臉色灰敗。我走過去,拉著我媽的衣角:“媽,弟弟總是吵,要買東西吃?!?br />
我媽正拉開錢包,看到站在旁邊的我,突然揚手給了我一巴掌,口里罵罵咧咧:“我說今天手氣怎么這么背,原來是你這‘掃把星’在這里吵死,看我不打死你?!?br />
我媽的手勁很大,是她當年在賓館當服務員時練出來的。那時候,她們要練托盤,十幾碗菜擺在盤子里,要滴水不漏地送到客人的桌上去,久而久之,左臂比右臂粗。
我被我媽一個耳光打倒在地上,嘴里可能出血了,一股咸咸的味滲出來,布滿口腔。四周響起尖叫聲,那不是我發(fā)出來的,而是我媽那些牌搭子在叫,趙小西的媽媽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對我媽說:“劉淑琴,打牌就打牌,打小孩算怎么回事?!?br />
趙小西的媽媽從錢包里拿出50塊給趙小西:“你帶弟弟妹妹去買東西吃?!?br />
趙小西牽著我和弟弟一起往外走。他的手很熱,我很愿意讓他牽著。我們下樓來,老板已經(jīng)沒算賬了,坐在吧臺后面,眼睛半瞇著,看著我們出去,說道:“小朋友,不要亂跑啊,外面有車?!?br />
趙小西牽著我和弟弟,從斑馬線那里過了馬路,直通超市,他問我想吃什么,我要了一包衛(wèi)龍辣條,其實,我想買一包泡泡糖,我們同學下了課都會買,他們把它嚼了又嚼,使勁在口里吹,吹著吹著,一個小泡泡就吹出來了,小泡泡破了之后,會粘在他們的臉上,鼻子上,但他們不在意,把破裂的泡泡收回嘴里,重新吹起來,直到它們再也無法完整地吹成一個泡泡。我也想擁有一顆那樣的泡泡糖,但那種糖不零賣,它們總是堆在一起,閃著妖艷的光,想買,得八塊糖一起買,價值五塊錢,我口袋里很少有5塊錢的時候,我媽從不給我一分錢,我爸偶爾會給一塊錢,我在我爺爺奶奶眼里是個透明人,他們會帶弟弟去買金絲猴糖,但我沒有,即使我跟在他們后面。
雖然我想要泡泡糖,但要五塊,趙小西請客,我不想讓他覺得我很貪婪,所以我只買了一包衛(wèi)龍辣條,市值一塊。趙小西讓我弟弟去挑東西,弟弟走跳還不夠穩(wěn),他搖搖晃晃在超市亂走,最后走到玩具區(qū),拿起一把玩具槍,惦著腳,舉起來:“買……買……”
我的臉有點發(fā)燒,心里暗罵弟弟這個小兔崽子,眼光倒是好,一挑就挑了個最貴的,那把槍要200多,就是我爺爺過來,也不會慣著他。
趙小西斜覷了我弟弟一眼,嘴角帶著一絲冷笑。其實,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冷笑,只在書上看見過,但趙小西臉上的那神情,我確信那就是冷笑。
“沒這么多錢?!壁w小西說。
我弟弟可不管那些,抱著槍盒子不肯松手,他兩只肥肥的手掌合抱著,彎著腰,將槍摟在懷里,嘴里大喊大叫:“我就要……就要……”他那個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媽平時竭斯底里的樣子。
我想哄著弟弟把槍放回去,可他不肯,開始哭,哭著哭著,就躺在地上,從這邊滾到那邊,又滾回來,口里喃喃罵著些什么。
趙小西看了一眼我的弟弟,轉(zhuǎn)身走出超市,在門口站著,初春的寒風揚起他的頭發(fā),他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地站著。
我想把弟弟拉起來,可他不肯,只顧著打滾。超市老板拉長著臉:“小朋友,快起來,別打擾我做生意,大過年的,哭哭鬧鬧像個啥樣子?!庇幸还苫鹈纾谖倚牡咨?,燃燒了我的整個身體,迷迷糊糊中,我甩了弟弟一巴掌,那一瞬間,就好像媽媽打我一樣,那樣毫不手軟地打了過去。弟弟左邊的臉馬上紅了起來,他呆了一呆,馬上從地上爬起來,將槍一扔,指著我:“我……我要去告訴媽媽,你……你打我……我叫媽媽打死你。”說完,弟弟放聲大哭,我則驚詫于弟弟能完整地講完這么長一個句子,平時,他就會說“買……買……”之類。
弟弟邊哭邊往外走,口里不停地罵:“叫媽媽……打死你……”這句話,被他說得咬牙切齒,我仿佛看見了我媽的巴掌。
弟弟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出門,朝著馬路對面走過來。趙小西站在我旁邊,不停地發(fā)笑:“這小孩……”
馬路的拐角處駛來一輛大貨車,比兩個我都高,弟弟正走在馬路的最中間,有那么一瞬間,我想沖出去,但我媽的巴掌不停地在眼前亂晃,我遲疑了一下,爾后,耳邊傳出尖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