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繼父(小說)
一
解放前,我出生在太行山的一個小山莊,父母都是窮苦人,在我十一歲的時候,父親為八路軍送軍糧中遭遇鬼子襲擊遇難。由于母親體弱多病,我又年紀小,那個饑餓貧窮的戰(zhàn)爭年代,孤兒寡母的日子可想而知的艱難,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一個冬天,天寒地凍,母子無一粒米下鍋,母親打算走遠點乞討為生,走不出五里地就餓得頭暈眼花。我腿軟得走不動了,母親也軟倒在路上。那時候,野狼,鬼子到處出沒,母子落入鬼子手中或誤入狼口都是在劫難逃。
當我們母子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出現(xiàn)在面前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斷臂的中年男人,和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八九歲的小女孩?!靶蚜?,快起來喝一碗小米湯,暖暖身子?!蹦腥撕軠睾偷卣f。這是在哪里?母親瞪著眼睛打量整個簡陋的屋子和面前的父女。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看著我裂開的嘴唇,血滴滴下來。她也管不了那么多,想不了那么多,抱起我端起米湯有氣無力地說:“兒子,張嘴!”我張開嘴“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半碗。擦了擦嘴角的水漬,推給母親。中年男人說了兩個字:“還有?!鞭D身又勺了一碗。母子二人感激地看著父女兩,不知說什么好,母親無聲地抽咽起來,惹得我也哭起來。母子二人一樣的大黑臉,黑色的淚珠沿頰掉落,臉臟得看不清底色。小女孩伸出手擦了擦母親臉上的淚珠,又去擦我臉上的,“大嬸嬸,小哥哥,你們都別哭了,有我爸爸保護你們啥都不怕的,我爸爸會造地雷,鬼子都敢打,好厲害喲!”小女孩自豪的語氣,男人制止:“香香,別說了,去收拾一下茅草房爸爸和你晚上住過去。”母親掙扎著小心地下了炕,一只手拉著我,一只手找來缺了后跟的破鞋子要走的模樣。彎腰的檔口一頭栽倒在地,男人一只手趕忙扶起來,“大妹子,你身子虛弱,暫時就留下吧!我們都是苦命人。”母親才仔細打量面前的斷臂男人,粗布藍褲子打了補丁,上身羊皮皮襖,腳上一雙毛氈靴子。三十多歲,身材矮小,又瘦又黑,還是一個殘疾人,再添兩張嘴能撐下去嗎?母親搖搖頭。男人看出母親心思,嘆了一口氣:“大妹子,要走我也不強留你,你走出去得有個地方,一個婦道人家?guī)е⒆幽芑钕氯??我是有殘疾,可我起碼能給你們母子一個落腳的地方。這樣吧,你們母子暫時住在窯洞,我和我女兒住茅草房?!蹦腥耸终\懇,母親看看單薄的我,點了點頭,“大哥,你的胳膊?”男人苦笑一聲說:“大妹子,我自制土雷做試驗炸的。我要殺鬼子!我要報仇!”母親咬著嘴唇,默默拉著男人那只空空的袖口,淚水在眼眶打轉。
那一夜,母親和男人談了很久,兩個影子在紙糊的窗口離得很近。母親說了父親的遭遇,男人說了妻子的遭遇,妻子是被鬼子糟蹋后又殘忍殺害。男人發(fā)誓殺鬼子報仇,他參加了民兵組織的抗日武工隊,由于工作積極性強,被組織上任命副隊長。男人說:“打鬼子,衛(wèi)國保家鄉(xiāng),人人有責,沒武器我們自己造,只要我們團結一心鬼子總有一天會打跑!”男人的話讓母親涕淚滂沱,想到父親的死,是鬼子奪去丈夫的生命。同仇敵愾,腦子里一閃念:跟著這個鐵血男人打鬼子!
就這樣,一對母子,一對父女組合了一個革命家庭——爸爸王常山,媽媽李大秀,兒子王大胖,女兒王香香。
我有了妹妹,有了爸爸,有了完整的家。
戰(zhàn)爭年代,可怕的饑餓襲擊每一條生命,哪怕是一粒米,一顆土豆也是最珍貴的。家里添了兩張嘴,繼父家的日子也特別緊張。好在我能吃苦,冬天一大早起來和妹妹拾糞,等來年開春備耕,夏天挖野菜,我認識許多野菜,什么蒲公英、苦菊,甜菊,喇叭菜??蛇@些野菜只能勉強維持生命,根本沒絲毫營養(yǎng)價值。繼父王常山總是把傷員帶回家,山上打回野兔野鴨子,頓湯補營養(yǎng)。媽媽不但沒有怨言,還支持繼父的工作。我和妹妹兩個孩子幾天沒有吃到一粒米,都是樹皮菜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由于缺乏營養(yǎng),身子都腫起來。爸爸媽媽看著心疼,繼父說:“再挺一挺,等傷員身體好起來,我們送到后方根據(jù)地……”
送走一批一批傷病員,繼父又把一位重量級的共產黨員救回來。聽說是徐向前將軍的部下,剛剛從軍校畢業(yè),任職指導員。指導員能寫會算,會帶兵打仗。白天破衣爛裳,拿起鐮刀“刷刷”割麥,拿起鋤頭“嚓嚓”鋤禾;晚上一身戎裝,布置作戰(zhàn)方案,帶兵打仗。能文能武,真正的革命軍人。在一次戰(zhàn)斗中,親手殺死鬼子軍官,被叛徒出賣,拷打逼供,遍體鱗傷,在敵人押送敵占區(qū)的路上,繼父組織民兵武工隊冒死救了回來。
打鬼子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太行山下的百姓深愛這片熱土,豈能容得下鬼子侵犯。繼父積極團結能團結的力量,奔赴戰(zhàn)場去敵人尸體堆撿武器,甚至在淪陷區(qū)冒險發(fā)動群眾抗日的力量。發(fā)動群眾造土雷。繼父的一只斷臂絲毫不減抗日的力量,有時候半夜不回家,一只手提著豬、羊、牛的蹄子模具,背上土雷在山坡樹地給隨時掃蕩的鬼子準備“干糧”。
二
我和香香兄妹兩常常夜晚放哨,特別害怕。我問繼父啥時候才能打跑鬼子呢?鬼子好怕??!繼父摟著我的肩膀:“大胖,鬼子不可怕,只要我們團結一心,一定能打跑小鬼子……”繼父摸著我的腦袋,“大胖,你還小,長大了就明白,屬于我們中國人的土地,容不得鬼子來侵犯,我們必須守住自家的地盤啊,寧死都不能丟掉一寸土地,孩子,長大了就明白!”我看到繼父滿眼熱淚從臉膛淌下來!
今晚又接到繼父的任務,還是有點害怕。我們兩個小人兒黑色下就像兩個黑點,在窯洞畔東張西望好一會,還是不敢去。這個黑色的夜晚,究竟要拖著多長時間的黑暗?一眼望去,黑色之外是一片灰暗,灰暗中窯洞高高低低,籠罩在一層窒息的空氣中;樣子猙獰,恐懼!
“香香,你怕嗎?”我們到了村口。
“胖哥,我好怕,會不會遇上鬼子?”我拉緊妹妹的手,感覺香香有點發(fā)抖。
“不怕,爸爸說不可怕,爸爸說只要我們團結起來打鬼子,遲早鬼子會滾蛋的?!?br />
“對,胖哥,我們長大了也像爸爸一樣,造土雷,打鬼子!”
“嘎嘎嘎……嘎嘎……”忽而山坡荒地驚起一陣褐馬雞的怪叫聲。我摟住香香,“香香,有人!”從小山里長大的我,了解褐馬雞的屬性,夜半受到驚擾叫聲特別怪異,刺耳。
香香挨緊了我,饑餓寒冷,加之害怕,渾身毛孔都張開,一個寒戰(zhàn)接一個寒戰(zhàn),心一拎一拎的?!芭指纾覀冊趺崔k?”香香的聲音很低,就像蚊子叫。我明白香香的意思;回去給繼父送情報,還是留下看看到底什么人鬼鬼祟祟進村?我吸了吸鼻子:“香香,你回去給爸爸報信,我留下看看情況?!蔽覔南阆阋粋€女孩子膽小受到驚嚇,打發(fā)她回去。我向山坡上摸索,發(fā)現(xiàn)香香跟在后面,“回去,回去!”香香咬咬嘴唇,堅定地說:“不回去,你到哪我跟到哪!”黑暗中,香香的眼珠白亮白亮的,我能感覺到香香對我的信賴。
“沙沙”的腳步聲拖著一個黑影移動,近了,近了……
香香畢竟是女孩子,特別慌張,一塊石頭絆倒,連跌帶爬差一點掉下去,我一把拉上來,帶動石頭“轟隆隆”滾落的聲音,驚動了“黑影”,猛然吼了一聲:“誰?”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意識到“黑影”發(fā)現(xiàn)了目標,拉起香香飛奔起來。
“站住,再不站住我就開槍了?!币坏烂骰位蔚墓饩€身后射來。
香香站住了,彎下腰喘氣,“胖哥,這人我認識,別跑了?!痹瓉硎抢^父的堂弟。
“我以為是誰哩,是你個死丫頭,半夜三更來這兒干甚,不怕喂了狼,哼!”堂叔說完,賊溜溜地看著我,一只手捋了一把一寸長的胡須,一只手里的洋手電在我的臉上短暫的掃過,“喲,香香,這不就是你爸爸給你過繼的哥哥嘛,你爸爸真會辦事,一舉兩得,不錯?!碧檬咫m然不?;丶?,家鄉(xiāng)的一些事情早有耳聞,他用一種酸溜溜的口氣說話,香香聽了不舒服,拉著我要走。
“香香,堂叔不就是夸獎你爸爸幾句嘛,至于生氣嘛?來來來,堂叔和你們一起回去,讓你新媽整點好吃的。”堂叔說完要拉香香的手,香香甩開他,緊緊拉住了我。
“喲喲喲,看來你們相處的很不錯?!彪m然看不到堂叔臉上的表情,言語中可以聽出他的每句話都帶著言外之意?!毖绢^,我問你來這兒干甚了,半夜三更的?是不是你爸爸讓你們來的?你爸爸最近干甚哩,你家里還有誰呢?”
“堂叔,堂叔,我們出來捉野鳥,太餓了,白天怕鬼子,夜晚才敢出來!”妹妹嘟起嘴,不高興的越走,我接過堂叔的話。
“你這小兔崽子,話挺多的,堂叔堂叔叫的怪親熱的,看來和我堂兄相處的真不錯,他的三姑舅二兩姨都讓你熟絡了?!?br />
“堂叔,我們是親戚,熟絡是應該的,可和堂叔不怎熟絡,堂叔成年外面跑,是干甚咧?”
“干甚不干甚都不是你這小屁孩問的。”
“不說我也知道。”
“知道個屁?!?br />
“堂叔,屁我可不知道你甚時候放,我可知道你是白狗子,不打鬼子跟著國名黨混日子?!蔽艺f的話堂叔不高興了,揪住我的耳朵提起來,疼得他縮著脖子,咧開了小嘴,“堂叔,放開我吧!你是不是白狗子村里人說的,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我堂叔?!?br />
堂叔放開了我,“這還差不多,走,回村!”
我跟著他一路走,一路胡咧咧,為了拖延時間,我一會說腳丫子疼走不動了,一會兒說肚子餓癟了,堂叔兜里一定有大洋,能買好多大餅。我揪住堂叔的衣兜亂摸。
堂叔發(fā)現(xiàn)我說話前言不搭后語,哄人開心。他拉著我的手說只要我老老實實聽話就有大餅吃,問起我家里來人沒有,爸爸最近忙啥?我說爸爸最近生病,啥都干不了,家里沒有其他人,就我們一家四口。堂叔在我口中沒有得到想要的,在我頭上拍了一下:“兔崽子,鬼精的,不說了,走!”
“香香呢?”堂叔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香香。
三
“爸爸,媽媽,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堂叔回,回來了……”香香跌跌撞撞跑回來了,彎下腰喘著粗氣,話都說不利索。
香香從小最討厭堂叔,常常在她家蹭飯,本來家里窮沒啥順口的,就是一頓小米酸菜,他都揀小米吃,剩下酸菜她和爸爸實在難以下咽。至于其他,香香年幼無知,她只知道這個堂叔惹人討厭。
煤油燈下,爸爸的一雙眼睛瞪得好大,與媽媽相對而望。香香發(fā)現(xiàn)爸爸的臉“刷”一下子變白。媽媽看看香香問:“哥哥呢?”香香說哥哥和堂叔在后面。媽媽從爸爸的表情可以看出,這次堂弟回來意味著什么大事要發(fā)生。首先想到的是指導員。
爸爸媽媽趕忙轉移指導員,指導員指著香香說:“孩子是革命的種子,首先轉移孩子?!崩^父不聽,執(zhí)意轉移指導員。指導員說什么都不愿意,繼父獨臂背起指導員,媽媽后面護著,指導員差不多是被繼父強行背走的。
“老王,指導員藏到哪,做決定吧,不能遲疑?”跟著的媽媽著急地問。爸爸背著指導員,吩咐媽媽快去其他兩個黨員家送信,村東大榆樹下會面。
“轟隆隆”的聲音震耳欲聾,繼父知道鬼子開始在村莊掃蕩,厄運就要席卷而來。他想著把指導員藏到哪里呢?大榆樹下和兩個黨員商量,藏到村口南溝的地窖。
四周還是黑乎乎的,絲毫沒一絲改變,天上幾顆稀稀拉拉的星星努力睜開眼睛,可對于黑暗無濟于補。爸爸把指導員背到南溝地窖,一股厚實的霉氣撲鼻而來,眼前什么都看不清,感覺倒掛的無根茅草黏在脖子里,涼冰冰的。爸爸吩咐黨員老李,老高,保護好指導員,見機行事。
爸爸風風火火轉身回到窯洞,看到我還沒有回來,他長長出了一口氣。吩咐香香,等哥哥回來之后悄悄藏起來,不準亂跑,碰到鬼子就沒命了。香香怔怔點點頭。爸爸吩咐好香香,把屋子弄的凌亂不堪,把自己用破口袋裹起來,躺在炕上。
沒一袋煙功夫,堂叔和我回來了。
“堂兄,堂兄!”沒等跨進門檻,喊聲早已傳進爸爸耳鼓,爸爸故意縮緊身子,咳嗽幾聲,沙啞的聲音應道:“是堂弟回來了,半夜三更哪股風把你吹來了?”
“堂兄,你這是怎了,真是病了?”堂叔把一個布叉頭(布包)丟在炕上。伸手揪起爸爸身上的布口袋,差一點扇滅炕頭邊的煤油燈。煤油燈就像一只螢火蟲,忽明忽暗的。爸爸反手揪過來,再次蓋在身上。“咦,病厲害了?”堂叔摸了摸爸爸的額頭,又手指搭在脖子上測了測,很關心的樣子。爸爸推開他,僵硬的一句:“死不了!”
“堂兄,怎了,吃槍藥了,呵呵,黑天半夜你把兩個孩子打發(fā)出去,不怕狼吃了?是我好心碰上給你送回來了?!碧檬逭f這話的時候目光打量整個窯洞,早已不見兩個孩子。
“轟隆隆,轟隆隆……”村頭槍炮聲震耳欲聾。
“你,你,你把鬼子引進村?你……你個混蛋!”爸爸一下子坐起身,指著堂叔的鼻子。
“我的堂兄,不要罵人,嘿嘿,怎么不見新嫂子,看來新嫂子不在,一頓酸菜小米飯也蹭不出來了。”
繼父眼前面臨的是最大的敵人,是一條出賣良心的狗,哪里是從小光屁股長大的堂弟,他怒目圓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