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悟】倒春寒(散文)
一
春寒料峭,氣溫驟降。
瀝青路面被雨水沖刷,幽暗而沉悶。道路旁光禿禿的法國梧,殘存的枯葉被淋濕,雨水滴落一次,顫抖一下。仿佛是耄耋老人枯發(fā)上滴落汗珠,疼痛一陣,抽搐幾下。
我麻木地扶著方向盤,機械地踩一腳油門,又踩一腳剎車。開窗提神醒腦,風與雨一起突然襲擊了我。冰冷的雨是一粒粒鐵沙,撲打我的面頰;徐徐吹來的風,像帶著鈍刀,肆意地刮進脖子,直刺胸口,微麻和鈍痛交織。
倒春寒!我冷得微微顫抖。
幾天前,大年三十,與先生和孩子們一起陪父母過年。到家時,已是下午一點。路上,母親已來個幾次電話,正掐好時間在煮菜;父親坐在門口的矮凳上,眼巴巴地朝路口張望。不知是我們來的方向有陽光刺眼,還是手遮額頭望更遠,父親幾根枯干的手指,僵硬地彎在前額,像耄耋老人行軍禮。
他是看不清遠方的。待我們走近減速,打轉向燈,父親才反應過來。他起身,連連退后,笑著抹一把鼻涕,一邊回應孩子們叫爺爺,一邊點燃鞭炮放到凳子上,嚇得我們退老遠,他卻不慌不忙。母親在廚房忙乎。多少次夢里咂嘴,多少次涎流枕濕,而今,樓梯間溢滿母親的味道。
聚時總是匆匆,初一我趕回上班。
才過幾天,我又回鄉(xiāng)。這次回老家,源于與父母親的一個普通電話。
“閏兒……”電話是母親接的,叫我一聲就沉默了。
“老娘,你吃了沒?在干嘛呢?手還疼不?”母親不說話,我一口氣還沒問完。
“我讓你看電視……”聽到父親惡狠狠地說,后面伴隨鋼刀碰瓷器的聲音,“我剁了電視再剁人?!?br />
我撐在桌上的手肘,彈離桌面,身子立正,手機差點掉落。
“老爸,你聽我說!”我尖叫,“電視剁了會漏電,不能剁;人剁了會死,你更不能剁!”
“老爸,你好乖,千萬別拿刀子!我馬上回來,買糖給你吃!”
父親性格變了,變得十分怪異,不講道理。母親也老了,身體經不起折騰。
我小跑到停車場。來不及預熱車,便加油提速,急切回鄉(xiāng)。
二
顱內腫瘤壓迫腦組織,父親癡呆多年。父親病危之際,在粵切除腫塊,手術非常成功,生活質量提高,生活自理。
一年以多來,從認人到穿衣吃飯,從簡單到復雜,從日常到算數(shù),家人陪伴教他,終于回復到曾經清醒的狀態(tài)??墒牵郧榇笞?。
那日,父親不知去向,母親和鄰居一起去尋找,不見蹤影。母親打電話給我,我與妹妹迅速趕回老家。途中,先生來電,父親在派出所報案。
派出所離家兩公里。耄耋老人步行過去,至少要幾十分鐘才能到。
到達派出所,父親坐在接待室的沙發(fā)上喝水。他拿著紙杯晃了晃,上看看、下瞧瞧,遠遠就感覺紙杯底有孔漏水。我上前接過父親的杯子,舉過頭頂,不見漏水;對著窗口,不見漏光。父親見到我們,滿臉興奮。
“我來派出所報案,你們也來報案嗎?”父親起身,快樂得話語中帶笑意。
“家里全是好人,沒有壞人,不能報假案?!蔽覡恐赣H的手,微微突起的老年斑有些礙手。
“報假案的人,警察叔叔會抓起他?!蔽液搴甯赣H。
“我沒報假案,你冤枉我!嗚嗚嗚……”
“那你下次別來派出所了!”我想趁熱打鐵,再強調一句。
父親忽然跪到我面前。我的心被棒子狠狠地敲擊,生疼生疼,眼淚模糊了視線。我怨恨地看著父親,他的臉在我的淚水里變形。
我別過頭,不想看到父親,擦干眼淚。再望時,他的臉色似被水沖洗,越來越蒼白。等我回過神,他嘴角抽動幾下,便一頭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我為什么在派出所?閏兒,你什么時候來的?”父親在我懷里漸漸醒來時,他一臉茫然問我。
父親的記憶似洗過的碟片,曾經發(fā)生的事,毫無殘留。從認人、識字到算數(shù),從穿衣、吃飯、睡覺到拉撒,都一一教他,慢慢恢復記憶。父親開顱術后,遺留了并發(fā)癥癲癇。興奮激動,聲音嘈雜都可誘發(fā),亦或無誘因發(fā)作。
癲癇緩解后,父親身體虛脫,面無表情,安靜地坐著。
三
我深吸一口氣,咽下滿心的酸楚。
近期,我的處境就像寒冬掉進冰窖,又冷又疼。巨額的私人欠款和銀行貸款,掐得我?guī)缀踔舷ⅲ还ぷ鞯膲毫?、生活的窘迫,就連曾經每日必修的文學創(chuàng)作,都成了可念不可及的奢求。
猶記,往日下午放學,風雨急驟。父親戴著棕斗笠,高挽褲腿站在學校大門口。滿地泥濘在他的腳上,涂鴉成不規(guī)則的圖形,更有積水順著腿毛,開出條條溝豁。父親把我摟進懷里,又走進雨簾。雨淋濕父親的背,風吹偏了斗笠,而我在他懷里溫暖依舊。
曾記,那年父親精明沉穩(wěn)、大氣能干、處事不驚。工作遇到突發(fā)狀況,我把自己難處說與父親。他為我出謀劃策,做女兒堅強的后盾。條理清晰地解決問題,撐起我頭頂沉重的天空。
此刻凝望父親。他是一尊灰暗的雕塑,嘴唇干癟,幾天前剃掉的胡須似冬天枯萎的茅草,殘留在暗黃的腮邊。
驀然發(fā)現(xiàn),父親混濁的眼神中摻夾一絲渴望。小時候,我渴望咬一囗盈白清香的薄荷糖,應是這種眼神;渴望忙碌的父親,領我去鄰村看電影,酷似這種眼神。我眼睛漸漸模糊。
“你們對父親手術預后有哪些期望?”開顱手術前,主任與我們談話。
“父親老了,吃過很多苦,我們希望他多享幾年福。術后能夠提高生活質量,吃喝拉撒能自理就可以了!”
彼時,弟弟代表姐妹仨回答醫(yī)生。
此刻,父親清了清嗓子,起身吐出一口痰,走到飲水機旁。我回過神來,連忙過去幫忙,他卻倒水遞給了我。
“‘家用長子,國用大臣’,我把你當兒子,總是麻煩你跑來跑去?!?br />
父親有些歉意,蒼老的手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心依然溫暖,依舊能把我的手握在手心,足夠擋住料峭的春寒。父親已能生活自理,是我們對他苛求更高。
下午天空放晴,我返回衡陽。
太陽在層層薄霧里,射出幾道淡淡的金色。路旁的喬玉蘭開得十分肆意,粉紫色的臉上,雨水還沒來得及收回,花骨朵便迎著陽光不管不顧地整樹綻放。
春寒已去,明日升溫。
春寒已去,明日升溫。老人家的身體會慢慢好起來,先生的境遇也將慢慢好起來。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