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爸爸的黨費(散文)
我的爸爸叫張祖林,1934年在四川平昌縣參加紅四方面軍。那年,爸爸11歲。
爸爸的履歷表摘錄如下:
1939年4月——1941年6月,在新四軍五師給師長李先念當警衛(wèi)員。證明人:李先念。
1946年3月——8月,給李先念當警衛(wèi)員。證明人:李先念。
1959年,我爸爸轉業(yè)到商業(yè)部。1961年病故,時年38歲。
從那時起,我的母親李竹英成了寡婦,她是怎樣的苦、怎樣的難呵!
母親上有老:她的母親,我們的姥姥。下有小:我們兄弟四人,最大的一個才5歲,我和一個孿生哥哥2歲半,還有一個小弟,尚是襁褓中的嬰兒。那時候,我們家度日為艱,經常是一日三餐連飯都吃不飽。
好心的鄰居們看母親太難了,紛紛給她出主意,說:“去找找李先念吧!李先念是國務院副總理,財政部部長,你愛人戰(zhàn)爭年代給他當過警衛(wèi)員,你現在生活這么困難,他不會不管的?!薄皩ρ?!李先念多大的干部?經濟上給你點兒補助,還不是一句話的事!”
那時,商業(yè)部還在三里河,我家住在商業(yè)部宿舍1號樓,與商業(yè)部的大門不過20米之距。李先念同志經常來商業(yè)部,他乘坐的轎車我們樓的孩子一眼就能認出來,所以,我母親要找李先念十分方便。
母親又何嘗不想找呢?就是倒一倒肚子里的苦水兒,心里頭也痛快些呀!然而,無論鄰居們怎樣勸她,她只是搖頭。
又過了幾年,我姥姥因為急火攻心而雙目失明了。我們哥四個也一天一天地長大,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焙螞r我們的老子已經不在了,我們還是四個“半大小子”,母親承受的壓力越來越大。
鄰居們又來勸說母親,說:“找一找吧?你愛人9歲當兒童團團長、11歲參軍當紅小鬼,跟著長征。解決點兒生活困難還算過分嗎?”
這回,母親沒有再搖頭,看她的神色,似乎是下定了決心。
1966年夏季的一天,李先念同志的轎車又向商業(yè)部駛來。早有鄰居家的孩子扒窗戶報信兒,母親拉著我們兄弟四人疾步奔出門外。
李先念同志剛好跨出車門,就在他抬頭的一瞬間,他瞥見了母親和我們四兄弟。
在那一瞬間,我們四兄弟幼小的心中燃起了多少希望??!或許,我們再也不會穿著露出棉絮的褲子過冬了吧;或許,我們再也不會一天三頓窩頭咸菜棒子面粥了吧;或許,我們再也不會讓雙目失明的姥姥用顫抖的雙手摸索著一針一線地給納鞋底了吧;或許……
然而,李先念同志不認識我母親,他只投來一個善意的微笑,就徑直向商業(yè)部的大門走去。
“母親,你快喊??!”我們四兄弟的心里都在默默地祈禱——母親,你不是說過嗎?先念爺爺曾經夸獎過我們的父親。有一次突圍,父親與部隊走散了,他走投無路,跑到一個寺廟里當了和尚,暫時隱蔽起來。過了一段時間,他打聽到部隊的下落,于是連夜摸出廟門,忍饑挨餓,徒步三天,終于找到了部隊。先念爺爺問他,這些日子是怎么過來的?還以為你犧牲了呢?他說,首長,我找不著部隊,就在一個寺廟里當了和尚……先念爺爺聽后大笑,連連夸獎父親:“好樣的!年齡小,進步大?!闭f新四軍戰(zhàn)士就應該這樣,既要有堅定的革命意志,又要善于與敵人周旋,以保存有生力量。
母親,你喊吧!先念爺爺一定還記得我們的父親!先念爺爺一定會拉住你的雙手,親切地向你問寒問暖;先念爺爺一定會伸出他的雙臂,溫情地把我們攬入懷中。
然而,母親竟沒有喊。就在這一瞬間,她猶豫了,她的雙腿就像被釘在了地上,她的身軀隨著內心的猶豫不決而前后晃動,她眼睜睜地看著國務院副總理李先念走進了商業(yè)部的大門。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母親的眼窩兒里滾落出來。
幾位好心的鄰居安慰母親,說:“不要緊的,還有機會!每次李先念來,走的時候姚依林部長都要親自送他,倆人在門口還得說上幾句。你等他一會兒!”
母親沒有說話。突然,她一低頭,轉身跑回家里,一頭栽到床上,放聲痛哭起來。
“媽,你怎么往回跑呢?”我們四兄弟跟在母親的后面,不解地問她。
母親從床上坐起來,拉我們到跟前,擦了擦眼淚,說:“孩子,你們的爸爸轉業(yè)時,部隊給了一筆安家費,一共三百三十七塊五毛錢。他對媽說,我轉業(yè),組織上給安排了工作,分配了住房,這家不是安好了么?我還要安家費干什么?他一分錢沒留,都交了黨費……媽張不開嘴,伸不出手啊!”
……
爸爸,我那9歲當兒童團長,11歲參加長征的紅小鬼爸爸,你那三百三十七塊五毛錢黨費,曾經鼓舞著我們的母親——你的妻子;我們四兄弟——你的兒子,走過了一段多么艱苦漫長的人生之路啊!
(董光平口述 欒英杰執(zhí)筆)
(原載1992年3月22日上?!渡钪芸?,江山網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