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編外校工(小說)
校園的桂花開了,桂香撲鼻。米粒般花苞藏在青枝綠葉間,小銀鈴般綴滿枝頭。它們有的牙白,有的米黃,青枝為托,纖桿為腰,花瓣為冠。雖小如米粒,卻氣度似牡丹。一陣風吹來,桂樹隨風搖曳,凋零的桂花蝶舞一般,落入大地母親的懷抱。
桂花開無語,歲月又經(jīng)年。有些人來了又去了,有些人去了又來了。春秋代序,往來成古今。
五六年前的一個秋天,我調(diào)到一所新的學校任教。初秋,夏的余威還在,草木葳蕤。天空一片湛藍,幾只鴿子在城市的上空盤旋。樓群展開一幅巨大的油畫,高大巍峨,錯落有致。
初來乍到,一切有些陌生,還有些不適應。好在是一個中年教師,不久,都熟稔了。學校是新校區(qū),學生多,每個班都爆棚了。人到中年,對諸事都有些冷漠了。人際溝通可有可無,沒有了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傲慢,倒有了萬事順遂的泰然與坦然。
不久,一個女人來到我辦公室。這個女人四十來歲,算不得漂亮,中等身材,披肩短發(fā),勾肩窩背,臉上隱隱有些麻點,唯一突出的特征是胸脯高聳,飽滿的乳房像要頂破初秋的花衫。這一點,似乎昭示她還年輕。女人嗓子沙啞,打聽每個班級的班主任的姓名。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她就是校訊通的聯(lián)絡員。校訊通就是中國移動開辟的一條財源,利用人脈關(guān)系,與學校協(xié)議,讓家長開通一項業(yè)務,每月收取業(yè)務費10元,每天發(fā)送家庭作業(yè)短信,推送節(jié)假日告知、溫馨提示等。
中年女人快人快語,說:“我姓李,就是學校的校訊通管理員。今后,大家積極發(fā)動家長加入校訊通,具體流程我稍后發(fā)給大家。我的手機號是139……拜托了!”。她聲音沙啞,與菜場操刀賣肉的大媽無異。
“你是某老師吧,今后多幫忙?!彼龥_我笑笑,露出玉米般大顆牙齒。俗話說,闊嘴吃四方。牙大卻沒有了美感。但是,大牙安放在伊的嘴里正合適。她立在辦公室里,與那些身材纖細、小鳥依人的女教師比,簡直是雞群里闖進了一只長頸鵝。
我邊微笑邊應付著,情緒上算不得好壞。李不是教師,暫且稱呼為編外校工吧。據(jù)說她與總部的校長很熟,是遠房親戚,故此,校區(qū)特意安排一間十來平方的房子供她一個人辦公,待遇比我們?nèi)后w辦公好多了。
交代完畢,李笑瞇瞇的,挺著傲人的胸脯走了。
有了校訊通,也挺煩人。本來班級有QQ群、微信群,這又來校訊通!每天一到下午,李就催教師布置作業(yè),我抱著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準時通過QQ發(fā)去班級作業(yè)。有些人則不那么爽快,要么嚴重地拖延,要么直接寫在黑板的一角。李倒有耐心,全校四五十個班級,全跑遍,手機咔咔拍照,再回去編輯文字。有些老師遺忘了,她又鉆進鉆出地找人,要作業(yè)。
她永遠笑瞇瞇,永遠勾著肩,永遠挺著胸脯。她走路帶風,時有劣質(zhì)香水的味道嗆鼻。
這樣過了幾年,大家成了陌生的熟人。我年齡比她稍長,勉強算作同齡人,偶爾搭訕幾句。與她交談,她胸脯總是挺在前面,我反而靦腆起來,所以,只能遠遠地說兩句,草草結(jié)束話題。其他人目光鄙夷,因為李總是來要收繳作業(yè)題的,引起他們的不快。
時光一晃,幾年過去了。一天,我到校長室交接工作。看到一個女的,目光呆滯,臉色蠟黃,頸脖因為刮痧,紅一塊紫一塊的。我嚇一跳,多日不見,李臉上的麻點更多了,神情戚然。
女人站在校區(qū)執(zhí)行校長面前,誠惶誠恐,哀怨、愁苦地說:“喬校長,能不能搞一次全校捐款,救救的我老公?”
校區(qū)兩千多學生,一旦捐款,自然會引起動靜。喬校長沉吟半晌,語氣悲涼地說:“對不起。你與你丈夫都不是我們學校的正式員工,發(fā)起全校捐款,于情于理于法不合。你想想,社會那么多病人需要救助,我們學校顧及得過來嗎?”
我看見女人眼里淚珠打轉(zhuǎn),眼眶不勝眼淚,都腫大了。她沒有搶白,表情憮然。最后,校長拿出一百元給她,算作個人的心意,辦公室主任也拿出一百元塞在她手里。李木然地攥著人民幣,粗短而白皙的手半天沒有收攏……
此后,收繳作業(yè)的事似乎很正常,校訊通定時催繳、發(fā)送學生作業(yè)短信。
幾個月之后,我到教導處,路過校訊通工作室。門開著,她像一架圓規(guī),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神情落寞地站著。人似乎瘦了,臉黑,發(fā)黃,依然是勾肩窩背。
她遠遠地沖我笑,笑得不甜美,有些僵硬。我也報以禮貌的微笑。只是擦肩,沒有言語。
后來,聽人說,李男人沒了。哦,死了。一個人匆匆地走完一生。我心頭一悸。
一天早晨,我來到學校。校園里的桂花開了,如云如霧,香氣襲人。我遠遠地看見一高一矮兩個清潔工身影蠕動,在清掃地面。她們掃掃停停,嘴里講著李的故事。我故意放慢腳步,漸漸聽出端倪了。
李是有過三段婚姻的女人。第一段婚姻。高個子清潔工鄙夷道:“讀書時,不好好讀書,發(fā)騷,十來歲的小姑娘就談戀愛?!?br />
“老李頭不管嗎?”
“管?管得過來嗎?老李頭生了6個丫頭!她是最小的?!?br />
“啊,我的天!也不曉得計劃生育是怎么抓的?!”
李早早結(jié)婚,等生完孩子,過了懵懂歲月,終日面對鍋碗瓢盆,后悔起來了。一次,李遇到一個大漢,虎背熊腰,胳膊粗似臺柱,手掌闊大,呵口氣能倒把垂楊柳。二人眉來目去,日久生情。李與第一任丈夫辦理離婚,投到第二任丈夫的懷抱。豈知三生殿,也有薄涼時。第二任丈夫好酒好色還好家暴,來了興致就睡她,來了暴脾氣就打她。李理論,男人說,嘻嘻,你個二手貨,還想捧上天?不久,二人離婚。
“后來咋樣?”矮個子清潔工興致不減。
“能咋樣?這樣的女人閑得住嗎?很快又找到一個!你以為她找到了真愛呀?是一個要補鍋,一個要鍋補!”高個子清潔工冰言冷語道。
李的第三人丈夫家里有些薄產(chǎn),日子倒滋潤。嫁漢吃飯,李將十來歲的黃毛丫頭一起帶過去。男人倒不在意,他母親卻目光警覺起來。好景不長,一年以后,厄運來了。男人吃飯不香,睡覺不踏實,渾身不自在,到醫(yī)院一查,肺癌晚期。
李倒是真心伺候,每日醫(yī)院進進出出。李侍湯喂藥,噓寒問暖。真心挽不住,畢竟東流去。折騰幾個月,李的第三任丈夫撒手西去。
……
看我走近了,兩位清潔工與我打招呼。當我穿過回廊時,看見桂葉正肥,米黃色桂蕊淡雅可人。
關(guān)于李的事,沒有完整版,只是零散的碎片。因為,李不是學校的正式員工,工資也不是學校發(fā)放,所以,大家對于李的遭遇只當飯后茶余的談資。
日子如流水。一天,李到辦公室叫我。說實話,與一個新近喪夫的女人說話,我內(nèi)心有陰影,有一種本能的逃避。
“某老師,聽說你女兒以前在法院工作過,一定有熟人吧?”李目光呆滯,一臉的雀斑。
“什么事?”我低聲問。
“我要打官司,要老家的財產(chǎn)!”女人憤怒起來。她心里壓著一座火山。
我產(chǎn)生深深的同情,想幫一幫她,忽然想起來,這個女人有三個前夫,要哪家財產(chǎn)?似乎看出我的疑惑,李悠悠地說:“我丈夫剛走,他媽媽——那只母老虎就想霸占財產(chǎn)了,老家西門的房子要拆遷了,一磚一瓦都不給我!”
我這才明白,李要第三任丈夫的遺產(chǎn)。我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她與第三任丈夫結(jié)婚才一年多,不久男人歿了,這財產(chǎn)大部分是婚前財產(chǎn)啊。
李說:“我要財產(chǎn),母老虎不給,還打我,你看,我臉上的傷痕?!?br />
這時,我才看清女人臉上舊傷添新傷,只是被蠟黃的臉色、雀斑掩蓋了。那傷痕仿佛是一面失敗的旗幟。
腳底生寒,我不覺可憐這個女人來了。我答應幫她介紹熟人,去請好律師,去找好法官。她神色稍懈地走了。
大家本是路人,各忙自己的生計。前陣子,我碰到李,她仍然是神情愁苦,她說:“我家的丫頭成績不太理想,今秋進職校讀書?!?br />
李還說,她在學校附近的還遷點租了便宜的房子。至于爭奪的遺產(chǎn)問題解決了沒有,她沒有細說。那恐怕是一場持久仗吧,我想。
我望著李遠去的背影,肩瘦削了,脊梁有些彎了。須知,她只是一位中年婦女啊,一位正值跳廣場舞的鄰家大媽!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整天貼面膜,穿著裙裝,出入發(fā)廊頭發(fā)焗油、剪燙的廣場舞大媽們。她們是不老女神,面容姣好,知書達理,很優(yōu)雅地翹著蘭花指,嘴里很嗲地來一句“啊嗟!”
起風了,風很無情,兇狠地爬上了桂樹,剝落了一片片桂花,零落如雨。那些牙白的米黃的桂花,踉蹌著蝶舞著,奔向地面。忽然,天上篩下雨滴。我頸脖發(fā)涼,逃也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