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醒】源起半邊山(散文)
想想,再想想那些山水,該怎樣說起,先沉醉,再喝酒!或有由云里霧里的源頭?對,是真實的云霧里,穿過他一身光澤水潤,上溯五百年。鎮(zhèn)山村的早晨,李仁宇將軍飲馬河邊,正好,那班姓女子,她在浣衣,她在呤唱,她在水中央!
很久很久以前明萬歷年間……老太奶故事的開端,悠長又久遠(yuǎn)。她布依語的“更迷更,嗷了迷,嘮里雞么嘢咕嘮叨”常常橫渡在鎮(zhèn)山河上,那些孫兒便知道歸家“更著”了。石板房炊煙四起,谷物沉甸甸的熱鬧。李將軍威武如山,像立在河邊的半邊山。關(guān)于傳說,關(guān)于歷史,有層層頁頁的青石板泛著光,隱約耳語的海百合,秦始皇的趕山鞭,把五百年前的李將軍拖進(jìn)了歷史更深處。至今,這命過硬!
河是溫柔的,溫柔的班氏。她環(huán)抱著村莊溫暖泛濫。魚蝦各自有宿命,在她手指間腳趾間穿梭擁擠,跟她回家。她是河,是仙,白衣飄飄!那個遠(yuǎn)山遠(yuǎn)水跋涉而來的將軍喲,只為遇見,只為停留!石頭圍了一方城堡,他的士兵舉著矛拿著盾,喲嚯,喲嚯!誓死保衛(wèi),這就是家園。城頭上的將軍威武,威武,真的威武!班氏迷了魂,失了魄,轉(zhuǎn)剎紅塵五百年。
一切都有跡可循,順著河流,沿著山路。寨佬長滿皺紋的手,摸過布衣綢緞,莊稼一茬又一茬的磨過歲月。石板路青青光亮,石城墻金戈耀眼,鐵蹄震耳。脈脈、源源……血,一直驚艷!彼岸花自故自凋零。每一年都要散布些謠言,誰的誰又投到這人世間,這一方山水的木林石里真的是母親嗎?乳汁充滿了田間地頭,山澗河流。犁頭翻開了泉眼,老井就有了開頭。一個古村該有的性格,比如雞鳴犬吠,比如花影月疏和醉。新嫁娘的米酒就著花香綣眷在風(fēng)里,不動,不動!一揮袖的回眸,定格了半邊山的守望。另一半在水里蕩啊蕩!
他們說秦始皇的趕山鞭有神奇的力量,修路趕山,不止于長城,還要填海。海,那么深遠(yuǎn)到今天。填進(jìn)去的記憶有水族的家室,巖石上還有風(fēng)干魚蝦的骨骼筆直。好吧!化石,化水,化風(fēng)。某年某月某一天,他在這還不叫鎮(zhèn)山村的地方,原本獨立,原本完整。他們又說在彩云之南還南,半邊山的另一半在等,在遙望。秦皇啊,算你狠,你怎生造如此相思,一脈兩地的離間,把古琴弦繃緊,只怕一撥憂傷斷裂,砰!
其實鄉(xiāng)味更多。鎮(zhèn)山河的水纏啊繞啊,半邊山他向遠(yuǎn)方,向遠(yuǎn)方蜿蜒,方向明了。是牛馬歸家的時候,每一幅移動的漫剪影,投在黃昏,黃昏的鎮(zhèn)山河。另一半在水里活色生香蕩啊蕩!
忍住回憶,回憶有蛇。它會糾纏,吞噬,放毒。這么多年經(jīng)久不衰。外婆的回憶給了我,那么是誰的口口相傳,如今雖然版本不同始終同歸。放蠱人的蛇原是救人的藥,懼怕與邪惡只一念之差。中蠱至深,情蠱始于五百年前的兵荒馬亂。張愛玲說一個城池的淪陷成全了愛情,是么?感謝屯兵備戰(zhàn),李將軍由西向南步履匆匆,命中注定的停留,成全山水間的紅塵。一留,五百年,鎮(zhèn)山公元年,班李姓一家親緣起,綿長!
那時候有沒有山歌?敢不敢私會心上人?上弦月正好想要圓滿,將軍和士兵們揮著腰刀斧頭造天設(shè)地,老樹根盤好座入地長,號子聲震天響,今天很古的城墻還有潮濕的溫度。那時候汗珠子的味道一定很雄性,布依姑娘在有月的夜里一定唱起過情歌。他是她的將軍她的王,他懂,月如勾一照經(jīng)年!
城墻圍她于中心,石板瓦木頭柱,小軒窗繡梅花。屋外風(fēng)大雪盛,室內(nèi)柴爐煮黍。他在城墻立軍旗獵獵,守護她的安心。劍與矛都可以播種,染指的泥瘋了的漫延翠的綠。
他是將軍,他是農(nóng)夫,他是她的英雄,她的王,他是鎮(zhèn)山村的始祖。是怎樣的深情怎樣入骨透心的愛,那個年代,哪樣的境遇,他的兩個兒子一個隨父姓,一個隨母姓。要有多少深情厚意才足以表白,愛在骨髓里不動聲色。
村莊就這樣落地生根,這不是傳說是歷史,因為身體里長滿了同樣的脈絡(luò),朝向一致!所有路途經(jīng)過的墳?zāi)狗疾萸嗲?,期期艾艾的訴說,風(fēng)一過就彌散。外婆跪拜的祖墳,碑文漸淺漸淺。擁抱的泥土千年,萬年!前塵以去,未來已來,此時靜止靜默。外婆五體投地,匍匐,匍匐聽見“好啊,好啊,子孫多美好!”先輩福佑我輩,外婆不哭,我們回家。高高的高樓上,樹棲雀也歇我。根還在土地深處,我必不離不棄。點香繞過的三分地,紙錢買路,燃盡四月的淫雨。年年歲歲反反復(fù)復(fù),先祖安息!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知之。村有屋兮屋有君,心戀家兮君亦然。呵呵,《越人歌》多美,美如村。流水在前,枕山被靠。魚兒不說話,他吻過布依姑娘肚兜下的嬌體。從上到下,白天黑夜。山野里有了原始的放縱,開亂的花紛紛擾擾的擁簇。舍不得放下腳,花兒會痛。石頭它也不說話,以各種姿勢沉默著。山間拱了橋鋪了路,在村莊站成人的樣子。圍起來就是家,這是石頭的使命,從來如此。它豎了墻做了桌成了凳,不再冰冷冷。想笑就笑,撫著長發(fā)白須,附了魂魄成精成仙。痛了就咳嗽呻呤,同屋頂?shù)拇稛熞欢我欢蔚仫h向遠(yuǎn)方,有來龍去脈的痕跡。
每個屋檐下的男人都姓班或李,每個屋檐下都有故事,情愛的愛情的,就喜歡這種赤裸裸的粗狂:“妹妹花園一支花,哥哥摘起捧回家。一起種豆結(jié)大瓜,生生世世不離她。”“生不分來死不分,今生決定把哥跟。泥巴裹腳算哪樣,刺梨蓬下把根生。”山歌至純得簡單,簡單得粗糙,然后種莊稼生娃,一起變老,幸福著誰的幸福。一頭老牛在夕陽的河邊,仿佛很遠(yuǎn),仿佛很近的畫卷。
總是要有些憂郁的氣質(zhì),詩有詩的面目,村莊有村莊的模樣,一切終歸要輪回,可好?我是前世的牧童還是白狐,來自同一顆桃花符,村莊空落落的寂寞,柴門緊閂。望那前世趕考的書生,一把泥土掩去了功名。今生他回不來,不回來。回來的人最好都喝孟婆湯,不相認(rèn)不相思,好叫這村莊不悲傷。前塵世往往多情,路過的人那么多,你只消拿半塊石頭認(rèn)親,嚴(yán)絲合縫山水作證。
很多人離開了村莊,抽離了最后的元氣。村莊越來越廋越來越薄。思念已經(jīng)害了病,不知是娘想兒還是妻念夫。一些人去另一些人的遠(yuǎn)方,進(jìn)行一場相思的博弈,誰想念得多便是輸了。終于是正大光明的離去,去城市燈火深處!就是鎮(zhèn)山河的魚蝦,他在城市白生生的瓷盤里換了一種死法。只是河流他自己奔騰歡快,他有他的方向。只是山他不驚不慌地荒蕪,他有他的等待。石板房下的窗口,每晚老娘挑亮著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