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列席(情感小說)
一
列席會議是一件很尷尬的事,不能發(fā)言,不能表決,只能豎起耳朵聽,還得認真聽,不能走神,那么多與會人看怪物一樣看著呢!
尷尬的事情被動做一次尚無話可說,做兩次就是無奈了,但這樣尷尬的事情有人竟做了一輩子,而且不是被動做,是主動做,心甘情愿地做,不讓做就跟你急,跟你翻臉,跟你玩命。這個人就是五爺。
五爺叫屈坤定,輩分高,因排行老五被叫五爺。五爺?shù)赂咄?,屈姓之外的人也跟著叫,大人叫,小孩也叫,五爺就成為皂角樹的官五爺。五爺是五爺?shù)姆Q呼,也成了五爺?shù)拿?,皂角樹的中青年沒有幾個知道五爺?shù)拿M。
五爺列席會議是有原則的,不是什么會都列席,他只列席皂角樹的黨員會,也就是支部大會和黨小組會,皂角樹的支委會和公社的黨代會一概不列。
列席皂角樹的黨員會是要有資格的,要么是預備黨員,要么是在外工作退休回來的職工黨員,五爺什么也不是,但幾十年來他一直雷打不動地列席著。不能說五爺什么也不是,五爺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五爺說自己在西衙口解放前夕入過黨,是一名中共預備黨員,有資格列席皂角樹的黨員會。
五爺?shù)谝淮瘟邢斫菢涞狞h員會時,我還沒有出生,我父親作為一名年輕黨員,見證了那次會議的全過程。
那是臘月的一個下午,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終于停住,整個流西河白茫茫一片,仿佛進入一個童話的世界。在村口皂角樹旁的漆寶廟,被清除得干干凈凈的大殿里,皂角樹的七個黨員全體圍坐在殿堂中間臨時做火池邊。殿門虛掩,烘烘飚躥的火苗,映照著幾張表情凝重的臉龐。屋內(nèi)煙霧繚繞,多半來自火池,小半出于幾只煙鍋。
漆寶廟是一個坐北面南的四合院,正殿三間,東西偏殿各兩間。我們流西河流域盛產(chǎn)生漆,祖輩人便建了漆寶廟,供奉著漆王爺、財神和送子娘娘。因上面要求破四舊,姜支書帶人拆掉神像,準備在那里辦一所學校,那天開黨員會,就是做最后的敲定。
我爹坐在靠門口的地方,那里煙霧稀薄,空氣相對充足,但還是被嗆得咯咯咯直咳。我爹那時還不會抽煙,開會的時候,別人吧嗒旱煙袋,他閑得著急就摳指甲,摳過這根摳那根,摳罷這手摳那手。在我的印象中,他的指甲始終很白,跟皂角樹的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樣,這得益于他喜歡摳指甲。他的這個毛病何時沒的,我不知道,可能是當支書之后的事。我爹咳過一陣,實在忍受不住,停下?lián)钢讣椎墓ぷ鳎鹕砣ラ_門。咣當!我爹剛邁出步子,殿門被推開,一股冷風涌進來,跟著進來一個七尺大漢,是五爺。
五爺穿著一身粗布黑棉衣,腰里扎著一條寬皮帶,頭戴一頂狗皮帽子,腳登一雙翻毛皮靴,威風凜凜,與皂角樹的眾多男人不同。皂角樹的男人們腰里勒的大都是葛條或草繩,最好也是一條布帶子;頭上戴的是襪攏帽,就是用毛線織一個粗襪筒,將一端扎住做成的帽子,手巧的女人會在上面留兩個比眼大的洞,天冷的厲害時,可以抹下來護住臉蛋和耳朵;腳上穿的是女人做的棉靴,像這樣的雨雪天氣,會在腳上綁一雙泥幾,樣子跟老日穿的那種鞋子差不多。五爺這些皂角樹男人沒有的物件都是五爺隨身帶回來的,平日是舍不得穿戴的。
見是五爺,大家一個個驚訝地看著,好像五爺是個外星人。那時候,還沒有外星人一說,五爺更不可能是外星人。大家驚訝,不是五爺與眾不同的穿戴,是沒想到五爺會闖進來,這是皂角樹的黨員會啊,不是誰想?yún)⒓泳蛥⒓硬幌雲(yún)⒓泳筒粎⒓拥娜罕姇?。五爺跺跺腳上的雪,搓搓臉,有些羞澀地說,你們開會咋不通知我?
大家更驚訝了,面面相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把目光投向姜支書。姜支書也感到驚訝,但畢竟是公社派來的支書,見多識廣,很鎮(zhèn)定地說,我們開的是支部會,你不是黨員,是不能參加的。
五爺牛蛋眼一瞪,攬起衣襟拍拍肚子上那個傷疤說,你們看看,這是我們臨陣起義時被打的。
五爺?shù)姆瘩g明顯文不對題,姜支書說,這只能說明你作為俘虜打過仗受過傷,別的什么也說明不了。
五爺說,我是預備黨員,我列席過黨員會,不信,你們可以調(diào)查!
其實,五爺?shù)氖虑榻M織上早有結(jié)論,我之所以說是結(jié)論而不是定論,是我更愿相信五爺?shù)脑挕?br />
五爺十六歲被攤丁加入西衙口民團,跟別廷芳去唐河和新野打過老日,在解放西衙口戰(zhàn)役中,民團依據(jù)西衙口堅固的城防工事頑固抵抗,解放大軍一時攻打不下,民團里的三個黨員秘密召開黨小組會議,五爺作為預備黨員列席。會議選在夜間,地點在一座空無一人的民宅,那個房間無門無窗,那些東西早被拆去做防御工事了。之所以選這樣一個房間,一是隱蔽,二是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于撤離。房間很黑,他們不敢點燈,靠門窗漏進來的微光照亮。
會議很短,由蔡班長主持。蔡班長說,今天會議有兩項內(nèi)容,一是研究屈坤定同志入黨問題,時間緊迫,不再討論,舉手表決,同意屈坤定同志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的請舉手,一、而、三,全票通過。三人舉手通過,蔡班長把在門外把風的五爺叫進屋說,屈坤定同志,民團黨小組已同意你入黨,報組織批準后,再舉行入黨宣誓儀式,你現(xiàn)在已是一名預備黨員了,但只能能列席會議,不能發(fā)言,不能表決。按照蔡班長的安排,三個正式黨員在屋內(nèi),五爺蹲在門口,既能聽到會議內(nèi)容,又可為開會的同志把風。會議進行第二個議程,依然是蔡班長一個人說,每人組織兩到三個進步團丁,明天解放軍開始攻城,我們就攻打西城門,接應攻城部隊入城。蔡班長說的就是決定,三個人只管聽,然后舉手表決。五爺沒有表決權,兩只手一直摁著膝蓋,西衙口人說這叫耷拉爪蹲著。最后,蔡班長說,現(xiàn)在我們無法與組織取得聯(lián)系,只能這樣做,如果不能成功,全部犧牲了,后人可能誰也不會知道我們是怎樣死的,特別是屈坤定同志,組織上還沒有得到我的報告,壓根不知道你的情況,一旦死了,連個黨員的名號也落不下,你們害怕嗎?三個人齊聲說,怕個球!
第二天,解放軍再次攻城,蔡班長一聲令下,四個人帶著組織來的進步團丁沖向西城門,結(jié)果被敵人識破,突突突,一陣機槍掃射,全部倒下。五爺醒來時,躺在解放軍的醫(yī)院里,成了一名受傷的俘虜。五爺傷愈出院進入俘虜學習班,一邊接受教育一邊接受審查。負責審查俘虜?shù)氖莾擅贻p的政工干部,一個脾氣暴躁,一個和藹可親,二人交替詢問,準確說是質(zhì)詢,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一唱一和,相得益彰,令你無處可逃,束手就擒。一個個俘虜進入審訊室?guī)缀醵疾坏揭豢嚏娋统鰜砹?,輪到五爺,一審就是兩個鐘頭,無論是那個暴脾氣的政工干部吹胡子瞪眼睛,還是那個和氣的那個政工干部和風細雨潤物無聲,五爺就一句話,我是預備黨員!
誰能證明?
都死球了,沒人!
空口白牙不作數(shù)!
我是預備黨員,我列席過民團黨小組會!
審訊進行過多次,結(jié)果一樣,五爺始終堅持說,我是預備黨員!二人無奈,只好向領導反映,組織派人調(diào)查月余,結(jié)果證實,五爺說的三個人確實都是黨員,因包括那些進步團丁已全部犧牲,沒人能證明五爺是預備黨員,甚至說連進步團丁都無法證明。最終,組織上只能給他開具一張證明,發(fā)給他三塊大洋,讓他回到皂角樹。
我見過那張證明,一張粗糙的白紙,豎書毛筆小楷。字體稱不上好,也算不上壞,按照老師給我們批改大字作業(yè)的標準,吃圈的好字超不過二十個。那是一個連陰雨后的好晴天,我爹讓我去叫五爺來家,走進院子就看到了。五爺怕它上潮,放在院子的小板凳上,四角壓著四個石子在晾曬。我以為是什么稀罕寶貝,走近去看,紙已發(fā)黃,字有些少色,只有那枚紅杠杠的大印日頭一樣耀眼:屈坤定,男,一九二一年農(nóng)歷六月出生于流西河皂角樹,于一九四八年秋在西衙口戰(zhàn)役中被俘,經(jīng)審查,無重大罪行,準其回鄉(xiāng)務農(nóng),請按政策分給土地。特此證明。西衙口軍事管理委員會,一九五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組織的證明毋庸置疑,五爺?shù)恼f法也合情合理,但作為組織上下派的支書,第一要務是對組織負責,第二要務是只能對組織負責,那就必須遵照組織開具的證明行事。姜支書說,你的事,組織上已有定論,現(xiàn)在請你先離開這里,我們馬上要開支部會。
五爺說,我不走,我要列席!
螞蚱爺!一個被遣返的國民黨俘虜兵要列席共產(chǎn)黨的支部會議,這是怎樣嚴重的政治事件!大家再次將目光投向姜支書。五爺一根筋,認死理,誰也沒辦法,他的脾性上來,別說九頭牛,就是九輛拖拉機,也拉不回來。這一點,姜支書領教過多次,不能硬來,可一時又不知咋辦,便哄勸說,你先回去,會議結(jié)束,我就回公社匯報,請組上派人重新調(diào)查,咋樣?
五爺脖子一梗說,派人調(diào)查可以,今天的會議,我必須列席!
姜支書說,你這不是瞎胡鬧嗎?
五爺說,我是預備黨員,我有這個權力,怎么說是瞎胡鬧?
姜支書說,我們是商量事情,不是開生活會。
五爺說,我知曉組織的規(guī)矩,你們商量你們的,我列席,不發(fā)言,不表決。
姜支書與五爺一來一往,誰也說服不了說,姜支書還明顯出現(xiàn)了詞窮的跡象,再糾纏下去,也不會有結(jié)果,我爹打圓場說,世上沒有鋸不倒的樹,我看不如這樣,讓屈坤定同志坐門口,說列席不是列席,說不是列席也是列席,沒人問起,屈坤定同志是列席,有人追究,就說是在為開會的同志把風,大家看如何?
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姜支書。姜支書摸出一根紙煙,從火池里捏起一根柴頭點上,慢悠悠地咂一口,又咂一口,再咂一口,一支煙便剩一小半,仍悶著頭不發(fā)話。
甭為難啦,我坐門外!五爺一扭身,跨過門檻,坐到前檐下的一個木墩上。屋內(nèi)烤著火尚嫌冷,外面白雪皚皚,又刮著風,不時有雪末子被卷起,直往脖子里灌,五爺依然坐得挺直。
姜支書咂下最后一口煙,將煙屁股往地上一擲,伸腳一碾,說,老屈進屋把門關上,開會!
五爺一楞,站起身,卻猶豫了,說,還是坐門外吧。
從那之后,五爺便開始列席皂角樹的黨員會,每次也都是或坐或圪蹴在門外,與主會場若即若離。
二
堅持做好一件事易,一件事堅持重復做難,在堅持重復做的過程中堅持一句話不說更難。列席會議這件事,五爺就做得很好,但在選舉皂角樹支書這件事上,他卻說了話,做了干預。
那年春天,百花盛開,我呱呱墜地,一看是個帶把的,一家人笑得合不攏嘴。皂角樹的習俗,三天吃喜面,父親請姜支書來家做客。姜支書跒進門,雙手向我父親一拱,歡喜地說,祝賀你雙喜臨門!
我父親不解,問道,我得犬子,只算一喜,何來雙喜?
姜支書說,組織上要我回公社工作,我已正式向公社舉薦,你馬上就要成為皂角樹的當家人啦!
這可不行,這可不行,我可干不了支書。我父親嘴上如此說,心里跟吃了一勺蜂蜜一樣甜,別提多得勁了,可他的高興勁剛起來,就被人潑了一瓢冷水。這個人不是別人,是他的親叔叔,我五爺。
此時,五爺邁著八字步剛好走進院子,姜支書的話聽個正著。五爺是父親請來吃喜面的。五爺穿著干凈,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褲子的兩個膝蓋和布衫的兩個肩頭對稱打著兩個黑色方塊補丁,看上去分外顯眼。他那根一尺多長的旱煙袋鍋后袋前背在左肩上,儼然背著一桿鋼槍。后來幾十年,他一直這樣背,我猜想這與他當年背槍養(yǎng)成的習慣有關。五爺緊跑幾步,蹙到跟前說,這哪兒行,狗娃還是個娃娃家家的人,咋能撐起皂角樹這么大一個門面?
狗娃是我爹的小名,皂角樹已很少有叫,五爺例外,一直喜歡這么叫。姜支書說,怎么不行,當年鬧革命,許多黨的領導人不都是二三十歲?
五爺說,他咋能跟黨的領導人比,不行,堅決不行!
姜支書說,行,我說行就行!
這事必須召開支部大會進行民主選舉,不能光公社說了算,更不能你一個說了算!
公社有權這么做!
這是嚴重違反組織原則!
你一個國民黨俘虜管得著嗎?姜支書也是急了,說話掉了分寸,
我找公社領導說去!五爺一扭身,喜面也不吃,背抄著手,氣呼呼地走出我家院子。
去公社本應走黃楝樹的大路,五爺怕耽擱時間,翻過亂墳崗那道土梁子,繞開黃楝樹,蹚過流西河,抄翻山的近路走。那時候,五爺已年過半百,盡管身子骨硬朗,要翻一座大山還是有些吃力。走到半坡那棵古老的樺櫟樹下,五爺已滿頭是汗,便坐下來歇歇腳。五爺取下煙袋,挖一鍋煙末出來,掏出磕頭蟲打火機,叭叭兩下打著,點上,吧嗒吧嗒幾口,身上的困乏便散去。困頓沒了,肚子咕嚕起來,五爺抬頭看看日頭,已經(jīng)過午,后悔沒有先吃碗喜面。身上沒吃的,五爺還是站起來上下摸摸,然后瞅瞅四周。那些山桃山杏都剛離花,還沒指甲蓋大,吃不成。天無絕人之路,五爺發(fā)現(xiàn)一片野小蒜,過去采一大把,坐下來吃,嚼得嘴角直冒青沫。
半下午的時候,五爺終于走到公社,門衛(wèi)卻死活不讓進。五爺一急眼,抄起長桿煙袋就門衛(wèi)往頭上敲,幸虧對方躲得快,沒造成一場流血事件。門衛(wèi)一看不是善茬,只好放五爺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