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長，找我啥事哩？”
　　 友運騎車剛進(jìn)鄉(xiāng)鎮(zhèn)府大院，就見田鎮(zhèn)長在二樓的窗口向他招手。他停放好車，徑直上了鎮(zhèn)長辦公室，火急火燎地問。
　　 田鎮(zhèn)長招呼友運坐下，泡了杯本地翠芽，熱騰騰地遞過來：“不急，不急，先喝口水?！?br />　　 友運看那茶葉直直的，綠綠地立在杯底，像田里剛插的秧苗，有翠翠的嬌艷。一看就知道是本地出產(chǎn)最好的茶葉，心情莫名地慌張起來。
　　 昨天田鎮(zhèn)長親自給他打電話，說是今天要開《關(guān)于雨季防洪防災(zāi)的布署會議》，還特別強調(diào)要友運提早些來，有事說呢！以往都是鄉(xiāng)里的孫秘書通知開會，這次有些不尋常。友運一晚都想不明白有什么事。天剛亮，就跨了摩托車直奔鄉(xiāng)鎮(zhèn)府。
　　 田鎮(zhèn)長也泡了杯翠芽，酩了一口坐下，才慢條斯理地問：“你們村的陳福滿還有什么親人留在家里？”
　　 “只有他女兒小朵，怎么了？”友運說話急，鎮(zhèn)長卻不慌。
　　 又問：“小朵多大了？”
　　 “十二歲，”
　　 “福滿沒有兄弟姐妹嗎？
　　 “哦，有個弟弟福全，長年在外打工，一會北上，一會南下，留在村里的電話號碼也沒打通過，到底什么事啊，田鎮(zhèn)長？”友運越發(fā)急躁起來。
　　 田鎮(zhèn)長頓了頓才說：“昨天浙江那邊的派出所來電，說陳福滿從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當(dāng)場死亡，他媳婦只知道哭，那邊希望這里有他的親人過去幫忙處理后事，你看怎么辦？”
　　 一晚的不安終于有了印證，友運穩(wěn)了穩(wěn)神說：“也只有我去接他回家了。”
　　 “也好。”鎮(zhèn)長仿佛就在等他這句話，接著又說：“把會開完就安排下吧，車旅費鄉(xiāng)里報銷?！?br />　　 友運沒有說話，轉(zhuǎn)身出了辦公室，站在大院里，九點鐘的太陽就亮晃晃，白花花，曬得友運的汗水打濕了地上的影子……
　　 一上午的會議友運都沒有聽進(jìn)去，小朵的影子老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這小姑娘剛滿月就給奶奶帶，福滿就和媳婦玉琴出去打工了，只有春節(jié)時才會來，十多年大約也就見父母十幾次吧。不過和村里的一些孩子比起來還算好的，有些家是幾年才回來一次！再說小朵的奶奶身體還算硬朗，田間地頭的打理，還把小朵收拾得干干凈凈，不像小六家奶奶，隨小五小六去牛滾塘里游泳，每天像牛一樣敷身泥巴才回家。小朵也是個懂事早的孩子，五六歲就會做飯洗衣了，還能幫奶奶搭手地里的活。見著人嘴也甜，每次遇到友運都“阿伯，阿伯”叫得友運的心酥酥軟軟。只是去年冬天小朵的奶奶沒病沒災(zāi)，睡一覺就醒不來了。小朵哭天嗆地的悲嚎賽過友運那號稱轟炸機的摩托車聲音，震得他的心一塊一塊地碎。
　　 福滿福全回來奔喪，順帶把在近處縣城打工年青力壯的鄉(xiāng)親請回來，不然老人上山的時候，村里的老幼抬不動棺木。那幾日村里熱鬧了一陣子，把老人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匕猜瘢株戧懤m(xù)續(xù)地回城打工了。福滿本想帶小朵一起去，可又一時聯(lián)系不了學(xué)校，友運看他為難，就說把小朵留下來跟我老娘吧，聯(lián)系好學(xué)校再說。就這樣小朵住進(jìn)了他家，每天和友運娘有說有笑的，友運覺得家不再那么冷清了。
　　 說起來小朵有時候懂事得讓人心疼。至從來到友運家，家務(wù)事樣樣搶著干，把家里收拾得干凈整潔，友運娘插不上手，只得站在一旁笑瞇瞇地責(zé)怪：“等我閑出病來看你們怎么辦？”
　　 友運家有頭大青牛，平時忙都關(guān)著圈養(yǎng)，小朵來以后，每天放學(xué)都會割一大捆青草喂牛，時間充裕的話還會牽著牛到附近的山坡上溜達(dá)溜達(dá)。友運叫她不用那么麻煩，管好自己的學(xué)習(xí)就行了。
　　 小朵笑鬧著說：“我喜歡大青牛哩?！?br />　　 友運滿臉溺愛地拍拍小朵的頭，又想起了自己的女兒……還好，有這懂事可愛的女孩兒陪在身邊。每天吃飯時聽她嘰嘰喳喳的和老娘說話，比喝二兩包谷燒還舒暢。
　　 時間飛逝，轉(zhuǎn)眼小朵到友運家已經(jīng)有小半年了。這天小朵放?；貋?，飯也不吃就回房間，友運娘急忙進(jìn)屋詢問，還未開口小朵就哇哇大哭起來，嚇得友運娘一個踉蹌差不多倒地。友運扶穩(wěn)了老娘，示意她跟小朵好好地說說就退出房間。
　　 半晌時間哭聲才小下來。友運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心亂如麻。他不斷地猜想小朵是遇見什么壞事了，但又不敢去想。他心里默念著：老祖宗保佑啊。
　　 又過半晌老娘終于出來了，友運急急迎上去，他有一肚子的問題。
　　 “長生那畜生欺負(fù)她?！崩夏镎f。
　　 友運問：“得逞沒？”
　　 “沒有，幸好我們小朵跑得快，這個挨千刀的，鬼打的，要著天收的?！庇堰\娘老淚橫流破口大罵。
　　 友運囑咐老娘看好小朵轉(zhuǎn)身出了門。一路上咬牙切齒：“長生這個狗雜碎，跛腳跛手的路都走不穩(wěn)還敢做絕事，老子今天不把你活埋才怪。”
　　 長生年紀(jì)也不老，才四十多歲，村里像他這樣年紀(jì)的人都出去打工了。他是因為腿有殘疾就閑賦在家，靠著政府給的低保過日子。其實他只是腿有些跛，到城里去尋個不要太多體力的事情做還是可以的。去年友運介紹他去電子廠上班，每天坐著組裝產(chǎn)品，他嫌累不去，整天游手好閑。有時候還會去友運家撒潑：“村長，不得米下鍋了，你看怎么解決，要不然發(fā)個媳婦陪我睡覺也可以?！边@樣的一個無賴盯上了小朵，友運感到后脊梁一陣陣發(fā)涼，他加快腳步朝長生家跑去。
　　 長生正在家里炸花生米下酒呢。他見友運沖進(jìn)來，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情，拿起鏟子往胸前一橫，嘴里叫嚷著：“你是村長，可不興亂來的?！庇堰\哪管他，一拳過去長生頓時鼻子口來血。
　　 “快來看啊，村長殺人了。”長生連滾帶爬地跑到大門口，把血往臉上手上一抹，索性朝地上一躺，一聲比一聲大的叫喊。
　　 院子里很快圍滿了人，都是些阿公阿奶，他們不勸說也不拉架。長生這小子早就該收拾了，只是今天不知道什么是事惹得友運發(fā)這么大的火？他們有些迷茫的看著友運那青筋暴出的拳頭，甚至希望馬上再揍他一拳看個過癮。
　　 “你給老子聽好了，以后你要是再敢為非作歹，老子掰了你的另一條腿，讓你爬著走。”友運一手抓住長生的衣領(lǐng)一手指著他鼻子警告。
　　 “呸，瘦殼殼的，老子才不稀罕呢，你喜歡就留著做媳婦唄。”
　　 友運一大拳又揮過去，接著一下又一下……人群開始騷動。小朵扒開人群沖進(jìn)來拉緊友運的大手，哀求道：“阿伯，阿伯咱回家，小朵沒事，乖乖的?！?br />　　 “好，回家。”友運拉著小朵轉(zhuǎn)身走了，留下一臉蒙圈的大爺大媽。
　　 日子繼續(xù)。小朵好像也漸漸地淡忘這件事情了，笑容重新回到小姑娘的臉上。友運本想跟福滿說說這事，又怕他擔(dān)心，或是把小朵接走，他想了幾天還是沒說。
　　 友運娘神秘兮兮地叫友運來房間，她說：“兒啊，這陣子村里的人都在傳，說你把小朵養(yǎng)長大是要討她做老婆呢。而且還說你是因為爭風(fēng)吃醋才打長生的?！?br />　　 “什么瘋話哦，別理他們?！?br />　　 “怎么能不理嘛，舌頭像刀子，會殺死人的，要不讓小朵父母來把她接走算了。”友運娘心焦得很。
　　 “接走了她去哪里讀書嘛，老娘你不要操心，老奶老者閑得無聊嚼舌根，過幾天就忘了，沒事的。”
　　 友運確實從不把這些爛事放心上，老娘就不一樣了。友運發(fā)現(xiàn)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小朵不怎么說話，老娘陰沉著臉，只有碗筷相碰叮叮鐺鐺的聲音。
　　 “小朵，最近學(xué)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給伯伯說說?！?br />　　 “有哩，我們班的陳四毛……”小朵也想找些話打破沉默。啪，友運娘筷子一拍，起身回屋了。
　　 “奶奶年紀(jì)大了，有些糊涂，別往心里去。”友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慌亂地安慰小朵。小朵則把頭快低到碗里，看不見哭沒哭。
　　 友運想該和娘好好的聊聊：咱做事對得起天地，對得起先人，人正不怕影子歪，別人說什么左耳進(jìn)右耳出，罵是風(fēng)吹過，好日子才是鐵實貨……可還沒等他理好腹稿，第二天老娘就病倒了。病情來勢洶洶，一下子全身無力，不想吃不想喝。友運要送她去醫(yī)院，她死活不肯，怕死在外面。友運只好隨了她意，讓她在家臥床休養(yǎng)。
　　 小朵有得忙，一放學(xué)就給奶奶端茶送水，喂藥盛飯，友運娘還是不理不睬。小朵也不多話，照樣有條不紊的做事情。
　　 一個多月友運娘還不見好轉(zhuǎn)，每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會兒頭疼，一會兒腿疼，渾身的不舒服，很少下床。友運忙村里事務(wù)，忙田間地頭，回到家感覺骨頭都快要散架了。還好，小朵把家里和老娘照顧得好好的。友運想：老天還是待我不薄，把小朵這樣懂事乖巧的女娃娃送到我身邊。但看到小朵那忙碌的小小身影，他又有太多的愧疚。
　　 又是個漆黑的夜晚，友運剛剛?cè)胨院幸娪腥苏驹谒差^，嚇得他一個激靈爬起來，仔細(xì)一看原來是老娘，忙問：“娘，還不睡覺，有什么事呢？”
　　 “兒啊，我剛剛看見你爹了，他跟我說小朵會克死你的?！庇堰\娘看起來比白天還精神，她壓低聲音湊近友運的耳朵說，生怕風(fēng)會把她的話吹進(jìn)小朵的房間。
　　 “哎呀，我的娘哎，我爹都死了十年了，你在哪里看見他，莫要胡思亂想了，睡覺去?！?br />　　 “你爹就在我那屋，不信你去瞧瞧。”
　　 “好好，我們?nèi)タ纯矗?，我陪你回房。”友運雖然心里曉得不可能，但還是莫名其妙的打了個冷顫，老娘看見死去的爹，在他們哪兒可是個不祥的預(yù)兆。
　　 安撫老娘睡下，友運卻睡不著了，他煩悶地抽了一支又一支的煙，頭痛得厲害。突然一聲巨響傳來，像是砸門的聲音，他翻起身一個箭步開了門，小朵一下就闖進(jìn)他懷里，哇哇哭開了。友運娘站在堂屋中間，披散著灰白的頭發(fā)，鞋也沒有穿，手里拿了把紅剪刀，對著小朵的方向不停的左比右畫，嘴里念叨著：“老頭子，是不是這樣畫的符。鎮(zhèn)得住不？天君地君，收走掃帚星。”
　　 友運被嚇得不輕，急忙去奪老娘的剪刀。她娘突然間變得靈巧了，左突右閃的對著小朵的方向比劃，嘴里含糊不清念念有詞。友運好不容易搶過剪刀，連哄帶說地拉老娘進(jìn)屋，折騰到半夜娘終于睡了。
　　 后半夜友運回房準(zhǔn)備睡覺，一開門就看見小朵蜷縮在墻角瑟瑟發(fā)抖。他趕忙扶起她，充滿憐愛地摸摸她的頭，拍拍肩，好像有很多話要對她講，又不知從何說，只是簡短的說了句：“沒事的，有伯伯在?！?br />　　 “我怕?！毙《溥€在發(fā)抖。
　　 “不怕，今夜我不睡，守著奶奶，你回房關(guān)好門休息，明天還得上課呢。”
　　 小朵搖搖頭。
　　 “那你睡伯伯的床，我在門口守起。”
　　 小朵點點頭又搖搖頭。
　　 友運無法了，拉著小朵冰涼的小手到客廳的沙發(fā)坐下，他只有先安定她的情緒再說。但他真的不知道怎樣慰解這個女孩兒，他女兒五歲時就被前妻帶走，這些年也很少見面，所以說和小女孩交流溝通他是毫無經(jīng)驗?？匆娦《浯蟮未蟮蔚难蹨I，他慌得又是搓手又是跺腳，急得臉紅筋漲。
　　 “去年我奶奶死之前也是這樣的。”小朵終于開口了，語出驚人。
　　 “不是說睡一覺沒醒來才走了嗎？”
　　 “不是，那段時間，每到夜里，奶奶就拿剪刀或菜刀滿屋子亂竄，她說房頂，墻角，床底下都有鬼，她要把他們趕跑。”
　　 “怎么沒有聽你說過呢？”友運聽得毛骨悚然，不是怕鬼，是想象小朵奶奶拿著刀游走的樣子。
　　 “我害怕極了，打電話給爸爸，他叫我不要告訴任何人，他說人老了就是這樣的，沒事。我只有躲在被子里不出聲，盼望爸爸媽媽快些回家?！毙《溆庹f逾傷心。
　　 友運的喉結(jié)開始發(fā)硬，一股氣堵在心口上，心臟突突地就要跳出胸腔，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傷。這個去年才頭十歲的小姑娘，當(dāng)時是怎樣的恐懼和絕望。友運的心一下一下地揪疼，他伸出手?jǐn)堖^她的肩，讓她靠著他的手臂上。
　　 小朵疲倦已極，她將身體綣成一團(tuán)像個球挨緊了友運。她不哭也不說，安安靜靜的想要瞌睡。過一會兒，她又朝友運擠了擠，完完全全地圈在他懷里，好似一只冬夜里饑寒交迫的小野貓，發(fā)現(xiàn)燃燒正旺的火爐，便不顧一切地投入取暖。
　　 他的手漸漸麻木，關(guān)節(jié)各自為政，有的酸有的痛，僵硬的湊在一起。小火苗忽明忽暗在身體里跳動，呼吸一陣接一陣急促，粗重。熱量從腳尖一點一點爬上來，血液“咕嘟咕嘟”的沸騰……前妻躺在他懷里拱來拱去，頭發(fā)摩擦著他的胸膛，小腹一股火竄出老高，靈魂抽離開在屋子里飄來飄去……突然小朵的奶奶提著刀進(jìn)來，追著他的魂魄亂砍……
　　 友運一下驚醒，大汗淋漓。他伸伸腿直直腰，換了個舒適的坐姿。小朵睡得香甜，可能在做夢吧，他聽見她喊了好幾聲爸爸，爸爸！
　　 第二天早上小朵起來就去上學(xué)了。下午回來還是做家務(wù)和伺候奶奶，好像昨天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晚上吃完飯，友運去老娘的房里陪她說話至深夜。回房時卻看見小朵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等他，眼神里充滿期待。友運把她薅起來夾在腋下送回房，他說：“我看著你睡著了再回房?！?br />　　 小朵順從地鉆進(jìn)被窩，伸出手拉他的手。他坐在床邊，大手握住她的小手。
　　 此后每天都是這樣。
　　 日子無期，一天又一天慢慢過……
　　 上個月福滿打電話給友運，他對友運說了掏心窩子的話：“我最多再干一年，籌夠了建兩層小樓的錢，我就回來不出去打工了，到時在家里幫著你，你一天打理村里的老弱病殘，不容易呢！”友運覺得這話還真確地回響在耳邊，現(xiàn)在卻讓他去領(lǐng)福滿的尸骨回來，真是世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