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吃面(小說)
吃面條,晉南人也叫吃面。
吃面,放到男女相親的時候,就表示女方同意,并有拉住二人,常來常往的寓意。
誰都無法記得自己一生吃了幾多次面,但我有幾次吃面是記憶深刻的、猶新的!
第一次吃面
一九五五年,我中學(xué)畢業(yè),正好組織上要在我們這批畢業(yè)生中選拔空軍駕駛員。
這是一次保密行動,首先是由學(xué)校選拔出家庭成份好,學(xué)習(xí)成績好,政治表現(xiàn)好,熱愛共產(chǎn)黨,熱愛毛主席,熱愛社會主義祖國,體格好的人去參加體檢。并且嚴格要求,不得將此事透露給任何人,包括自己的父母親。
我有幸通過了嚴格的政審并且通過了縣醫(yī)院的體檢。
這可是一件大事,接下來縣武裝部,縣公安局,縣組織部,縣婦聯(lián)四家聯(lián)合分別給我們八個人談話,要求: 一,這事誰都不能向外人透露,包括父母。二填寫家庭情況表,社會關(guān)系表,向組織上說明有沒有配偶及對象,對象和配偶的家庭住址和姓名等等。并且強制性規(guī)定:有配偶的要離婚,有對象的要解除戀愛關(guān)系,有困難的,組織上出面解決。
那時,我和蘋正在戀愛。
蘋和我是一個村的,我們倆同歲,她的生日比我小。上中學(xué)的三年時間里,星期六我們一起走三十多里路回家,星期日我們又一起走三十多里路去上學(xué)。
她梳著兩個小辮,長瓜子臉,細高個子,一笑臉上兩個小酒窩,聲音銀鈴似的。在我的眼里,她就像是下凡的仙女,哪哪都生的好看,哪哪都美麗動人!
上學(xué)和放學(xué)的路上,我們一起談學(xué)習(xí)心得,談人生,談理想,談對未來的展望。共同的理想、志趣、愛好把我們兩顆年輕的心緊緊地連在了一起。我們立志要攜手并肩,相互幫助,相互激勵,為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shè),揮灑青春熱血和汗水,貢獻我們的智慧和力量!我們憧憬,將來無論組織上把我們安排到農(nóng)工商學(xué)那一條戰(zhàn)線上,我們都要做出成績,來報答黨和毛主席的恩情。
鄉(xiāng)親們看到我們出雙入對的,都說我們倆是天造的一對,地設(shè)的一雙,有的人還勸說我的父親:“倆孩子都已十八歲了,到了婚姻法的法定結(jié)婚年齡,早點托人去她家提親吧。”面對鄉(xiāng)親們的議論,她的父母并不反對,還默認了我們的來往。
憑心而論,我真的是不想和她解除戀愛關(guān)系。但想想自己將要接受祖國的挑選,走向航校,駕駛銀燕,飛上籃天,擔(dān)負起保衛(wèi)祖國的神圣使命。個人的利益是絕對要服從國家利益、革命利益的!
聽說組織上和蘋談話的時候,蘋很平靜,那時候的人,思想覺悟很高。她知道我將要去的地方是保密單位,沒有多問,沒有向組織上提任何要求。
等組織上的人走了以后,她讓她弟弟叫我去她家里一趟。
我到她家里后,她笑著,但我能看出他的笑是強裝出來的,她啥也沒說,但我能感覺到她心里有好多好多的話。
她給我做了一碗面,那是一碗醋湯面,蔥花熗鍋,撒了些香菜,里面還有幾粒苦杏仁,幾段紅辣椒,她把面端到我面前時,還又往碗里加了一小勺糖,說你愛吃糖!面我吃了,可苦辣酸甜咸一起涌上心頭!我無言以對,默默地吃面,默默地看著她,默默地看著她收拾碗筷,默默地離開她家,在我出門的那一瞬間,竟發(fā)現(xiàn)了她眼角里噙著淚花。她默默地看著我吃面,默默地看著我的臉,默默地看著我出門。她沒有囑咐,她沒有祝福,她也沒有出門相送。
但是我們都能感覺到彼此心靈深處的愛和情!
第二次吃面
我們一行八人來到地區(qū)醫(yī)院體檢,只驗上一人,我因為肺活量不夠,被淘汰。地區(qū)組織部把我們剩下的七人,錄取為國家干部,級別是行政十八級,我被分配到了一個保密單位工作。那個時代,保密單位的紀律是十分嚴格的,寫封家信,也要通過組織審查,我嚴格遵守保密守則,七年里,只給父母寫了七封信,其它的同學(xué)朋友一律失聯(lián)。
一九六二年,國家壓縮行政人員,也就是被后來人稱六二壓的那一回,我也在壓縮范圍之內(nèi)。回到老家,辦理好組織關(guān)系后,我就打聽蘋的下落。
父親知道我的心思,對我說起了蘋的情況。她在我走后不久,就參加了工作,是在鄰近縣城。她每次回家來都向我父親打聽我的情況,一連三年,年年如此。她在工作單位里情況父親不知道,但村子里面給她提親的就有好幾家,她都沒答應(yīng),直到第四個年頭上,她才和一個現(xiàn)役軍官結(jié)了婚,不久就把工作調(diào)到了她男人工作的南方某市。
得知此消息,我的心也就釋然了,必竟她有了自己的歸宿。不久的一天,我去縣城辦事,冥冥之中,我幻想著要是能見到蘋就好了,想到這里,我凄然一笑,異想天開!
下午三點多鐘,我去汽車站等車,忽然,我發(fā)現(xiàn)了蘋,我簡直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我揉揉眼睛,再仔細看看,真的是蘋!
我快步走上前去,輕輕地叫了一聲。她一轉(zhuǎn)身,看到了我,身子一顫,“哦!是你??!”我見她帶著一個小孩,有三、四歲的樣子,便問道:“你的?”她點頭拉過孩子說:“南下,叫舅舅!”孩子怯生生的叫了一聲,就把頭埋在了蘋的懷里。
我啥也沒說,拉著她就去人民食堂吃飯,我要炒菜,她說一人一碗面就可以了,別誤了帶客車(一種裝少量的煤或者其它貨物,同時捎著載客人的卡車)。我拗不過她,用六兩糧票,四毛五分錢,買了三碗肉絲面。她說:“孩子吃不了”,又給我撥了半碗。
在吃飯和坐車的時候,我們互相介紹了各自這七年的工作情況……她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事情會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知道是這樣的話,我就再等你三年!可是現(xiàn)在……我不能再傷那個男人的心了,你……忘了我吧,找一個對象結(jié)婚吧!”回家后,她沒有在娘家多住,就去住在了幾里地外的婆家,我知道她是在刻意避開我,以免兩人都尷尬。
第三次吃面
那一年我二十五歲,經(jīng)人介紹,我和我的妻子閃婚(那時候還沒有這個名詞)。第二年,也就是六三年年底,因為我是干部身份,不屬于壓縮范圍,組織上又把我招回去原單位。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四個兒女相繼出生,家庭生活的壓力,工作上的壓力,尤其是家庭生活方面,我疲于奔命。到了一九七四年,情況愈發(fā)嚴重。
愛人和孩子們都是農(nóng)村戶口,糧食年年短缺。沒有工分,不但沒有勞動工分糧,每年還要給生產(chǎn)隊里交一筆欠款。
我每個月的工資是三十八塊六毛一分錢,一個月只能剩下十來塊錢。
一九七三年,生產(chǎn)隊里有糧食欠收,人均口糧分的就少了,可兒子們的飯量一下大了好多,俗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第二年出了正月,家里僅僅剩有五十多斤玉米,眼看著愛人和孩子們這個春天就要餓肚子,這怎么能行?這怎么辦?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我是真的發(fā)了愁。
我從家里往單位去,準備到單位里再想辦法跟同事借點錢,渡過這樣個月難關(guān)再說。
在侯馬車站,好巧不巧的,我碰到了剛剛下火車的蘋。一陣寒暄后,她看我臉上布滿愁容,便再三逼問,我才不情不愿地實言相告。
她嗔怪我道:“咱兩個還用這么遮遮掩掩的?撇開其它的都不說,僅就我們一個村的,一起從小長大的這個關(guān)系,你都不該這樣見外。我和他爸都是軍干,工資高,幫你這個忙不成問題,我這次回來帶的錢不多,我先給你五十塊錢救急,不行的話,你給我寫信,我再給你寄過來點,咋說也不能叫孩子們餓著!”說完,硬往我手里塞了五張工農(nóng)兵。
有了這些錢,可以買二百斤高價玉米,有這二百斤玉米,愛人和孩子們麥收前就不餓肚子了。我拿著這些錢,心里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要知道,這五十塊錢比現(xiàn)在的五百塊錢還值錢啊。最重要的是,這不是錢的事。在哪個時代,大家的日子過得都挺緊的,我知道,她們兩個雖然說工資高,但她家里的孩子們多,又是在城市里生活,啥都得拿錢買,情況也好不到哪去。她能在這個時候慷慨解囊…… 可以說她給的是保命的錢!
她的這份情,是那么的深!那么的真!是那么的純!是那么的重!
接著,她又把我拉到侯馬市人民食堂。她說:“六二年你請我吃面,今天我請你吃面?!?br />
這次,還是肉絲面,還是三碗,還是四毛五分錢,六兩糧票,只是她吃了一碗,我吃了兩碗。飯后,她要回老家去,我要上單位去,我們依依惜別。
回到單位,去郵局匯了錢, 我寫信給愛人,叫她在家里找人糴上二百斤玉米,渡過這個春荒。
第四次吃面
轉(zhuǎn)眼到了一九九七年,我退休在家,幫著愛人伺弄那幾畝責(zé)任田。
孩子們工作的工作,出嫁的出嫁,都有了不錯的歸宿。我們倆除了地里的那點活,日子倒也清閑。
一天早上,愛人和我一起閑聊,她突然很嚴肅地問我:“他爸,那一年咱家里缺糧,你在家時,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辦法,怎么到了單位的第二天,你就寄過來五十塊錢,你是在哪里弄的?”
我看著愛人一臉尋問關(guān)切的表情,想了想,就是把蘋借錢給我的事告訴她。愛人聽后問:“就是你的那個初戀?”我回答說:“是!”我問她是咋知道她是我的初戀的?她說:“其實我和你還沒有成親的時候,就風(fēng)言風(fēng)語地聽說了一些,到你家這幾十年里,我早就弄清楚了你們倆事。要說吧這事不怨你,也不怨蘋,這是那個時代造成的。你也不要自責(zé),也不要愧疚,因為你沒有把人家哪個了。你倆人沒有成就夫妻,主觀上不是你的錯,可是客觀上還是你辜負了人家,人家等了你三年,也做到了仁至義盡。蘋人家心里有你,想的是你,為的是你,在你最困難的時候,幫了你,這份情意是純粹的!真摯的,這份情咱們不能忘,不能忘??!”
待了一會兒,她又說:“你去鎮(zhèn)上割一塊肉,買一點菜吧。咱們家沒菜吃了。中午還等著吃呢!”
這個彎轉(zhuǎn)的有點大,我無所適從,騎著自行車走了。
等我從鎮(zhèn)上回來,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蘋坐在家里,正在和愛人拉家常,親的像是親姐妹似的。倆人看我一臉懵逼的樣子,哈哈大笑不止。
蘋是大前天晚上回來的,她知道我也退休了,但礙于我愛人,沒好意思來我家。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愛人卻聽說了,才有了今天早上的問話,她要請?zhí)O來家里吃飯,感謝感謝人家。再一個,她聽說蘋生病了,還是不好的病,蘋這次回來,愛人估計蘋是為了最后一次來見我。為此,愛人決定把蘋請過來,大家坐在一起,把話說開了,也好相見,也好相處。
愛人開始做飯,蘋堅持要吃面。愛人感覺到里面有故事,就順了蘋的意思,但她還是炒了幾個家常菜。
這頓飯從中午吃到晚上,我們?nèi)齻€都是七十來歲的人了,沒有了年青時的靦腆和羞澀,暢開了懷,從五五年說到了現(xiàn)在,愛人是唯一的忠實聽客,還時不時的沏茶倒水,端上蘋果,大棗,山楂,葡萄,核桃,花生等自家地里產(chǎn)的果品。
夜深了,愛人再三留蘋在我家住下,蘋執(zhí)意不肯,要回她弟弟家住,愛人才叫我送蘋走。
返回家里,愛人問:“送回去了?”我答:“嗯”愛人又說:“多和她說說話吧,她病了,可能是癌癥。她這次回來,我估計是來見你最后一面的!”我怔在了哪里。
而后,我有事沒事就到街上轉(zhuǎn),也總能碰上蘋,見面后我們就坐在街邊的臺階上,聊聊天,說些寬心安慰的話,吃飯時候到了,各回各家。
又過了十來天,蘋的孩子們來接她走,臨走時,蘋又來到我家,向我索要了一捧山楂。她說:“我走了?!蔽艺f:“你走吧,多保重?!蔽液蛺廴艘黄鸢烟O送到村口,我們都知道,這可能就是我們的永訣!我腦海里又掠過那幾次吃面的畫面……
(江山原創(chuàng)首發(fā))
2021.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