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團圓】兄弟火鍋(小說)
一
我算是一個小老板,開了一家火鍋餐館。不過,準(zhǔn)確說,這家“兄弟火鍋”是我和好兄弟二娃合開的。
二娃比我大兩歲,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的大名叫陳有才。說他有才,似乎不太合適,他念的書還沒我多呢。不過,我總覺得他比我能耐大,比如讀的小說比我多,經(jīng)歷的事兒比我多,膽子和力氣比我大,就連臉上的胡須也比我濃重。在我印象中,他好像十幾歲時,嘴唇上就有了淺淺的一抹黑。那時,我和其他幾個小伙伴都臉蛋光光的,他就生氣,不時用兩根指甲去揪,揪得齜牙咧嘴,嘴唇上一溜兒紅紅的,可越揪胡須越重,直到我們嘴唇上都有了絨絨的須毛,他才罷手。
我們的童年,是合作社大集體時代,生活貧困。我和陳有才是同學(xué),幾乎形影不離,做調(diào)皮搗蛋的事,我們在一起,扯豬草拾柴火,我們也在一起。每天放學(xué)要幫家里扯草喂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要不然就得挨揍,有時還會被罰。那時被罰沒別的,父親眼睛一瞪:不許吃飯。
白天我們一起爬樹掏鳥蛋,下河洗冷水澡,捉魚抓螃蟹。那條河底全是松軟的泥沙,一般我們都在淺灘洗。一腳踩下去,泥沙能把腳背淹沒,洗到最后,能把一河水?dāng)嚋啞?br />
吃過晚飯,大小人都聚在院壩里聽老年人講故事。在村里,會講故事的人就是知識最淵博的人了。老人們最喜歡講鬼故事,有時候聽過鬼故事嚇得都不敢回家,一路上總覺得前面小道上有黑影,身后草叢里有聲音。好長時間里,我一直覺得有兩個世界,一個是我們的世界,另一個是鬼怪的世界,那些鬼怪可以在兩個世界里自由穿梭來往,而我們不能。也正因為如此,越怕越想聽,滿腦子都是那些離奇恐怖的故事。
二娃膽子大,他不怕,有時還裝神弄鬼地嚇唬我們。其實,二娃肚里也有不少故事,因為他愛看書。偶爾就會給我們講一段古代的演義。
二
二娃那時不受人待見。在村里,大人數(shù)落他,小孩躲著他。
我媽媽不止一次警告我:“陳二娃是個壞孩子!今后不要跟他在一起,如果再跟他一起玩,就沒得飯吃?!?br />
大人不了解孩子心思,我心里明白,表面應(yīng)允,可一出家門,還是和二娃黏在一起,還叫他二哥呢。
那時候生活艱難,尤其是斷糧的時候,真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每年二三月間,家家戶戶都會斷糧,好多人都沒有錢去買糧食,就算有錢也買不到糧食,買糧食得有糧票,糧票也得憑供應(yīng)分配。吃飽肚子是最緊要的。孩子更是如此,個個嘴饞。有好吃的我最先惦記他,總會偷偷給他留一份。我家院落里有幾棵水果樹,水果熟了,我就摘兩個藏著掖著跑出院子,邀功般地捎給二哥。不只是水果,還包括小麥玉米粉饃饃,只要是能夠拿走的,都會帶出去跟他一起分享。
二哥家在村里最富裕,因為他父親是生產(chǎn)隊隊長,很少聽說他沒有吃飽飯,喊餓到了。他有好吃的也會偷偷帶出來和我一起分享。
一天下課時,他告訴我:“李強,放學(xué)了,你莫跟他們一路,我有好吃的?!?br />
回家的路上,他把我?guī)У揭粋€大石包上面,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包東西,他扯開面上的包裝紙,再打開里面的厚皮菜葉子,拿出一樣油膩膩的東西。
“李強,這是我從家里偷偷帶出來的臘肉骨頭?!?br />
嗬,好東西!一共有四塊臘肉骨頭,每人兩塊,我倆坐在石包子上,也不說話,各自歪著脖子啃。臘肉骨頭上已經(jīng)沒了肉絲,但味道很香,我倆可舍不得狼吞虎咽,就慢慢地啃,細(xì)細(xì)地嚼,把骨頭嚼得爛碎,才吞咽下肚。之后一路上,還不停地砸吧嘴,咽唾沫,把味道從肚里拽出來品味。
二娃從小就膽子大,別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哪里有水果、甘蔗、花生,他都敢去弄來和我享受。所以,村里人背后都叫他“賊娃子”。他在同學(xué)之間比一般人年齡要大點,也長得高大威猛,從來吃軟不吃硬,只要他認(rèn)為不平的事,就喜歡用拳頭解決問題。
有一位同學(xué)叫劉天云,仗著父親是大隊干部,經(jīng)常欺負(fù)同學(xué),還常常吹牛:“我家有個親戚會武功,他在教我學(xué)武功,還有點穴功?!?br />
同學(xué)問他:“你學(xué)會武功沒有?點穴功起什么作用?!?br />
劉天云嘴一翹:“武功練好了,能打贏幾個人,點穴功就是點穴位,用手指一點,你就不能動彈?!?br />
同學(xué)都以為他真的學(xué)了功夫,沒有人無緣無故去惹他,包括二娃在內(nèi)。
有一天下課時,不知道什么緣故,劉天云罵了句“賊娃子”,結(jié)果被陳有才打得很慘,滿地翻滾,可嘴里不服氣,還在罵罵咧咧。他剛爬起來,又被二娃幾拳頭打得趴下去。老師過來時,劉天云已經(jīng)爬不起來了,倒在地上直哼哼。
“住手!陳有才,你為什么打人?”老師大吼一聲。
二娃這才停下手說:“罵我也就算了,罵我父母我就要打他?!倍蘩碇睔鈮?。
劉天云父母找到學(xué)校,不依不饒要求嚴(yán)厲處罰二娃,建議學(xué)校把他開除了。雖然二娃父親是生產(chǎn)隊隊長,可劉天云的父親是大隊干部。陳有才打人本來就不對,再加上他多次打架,就被學(xué)校開除了。
陳有才因為打架被學(xué)校開除以后,劉天云也被同學(xué)們嘲笑,甚至瞧不起他,包括我在內(nèi)。他害得二娃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只讀了三年書。那年他才十二歲。
后來我嘲笑地問劉天云:“你不是說你會武功,會點穴道嗎,怎么沒有打贏陳有才?”
劉天云一紅臉說:“死穴在耳朵下面,他長那么高,我怎么點得到?”
我在心里嘿嘿笑了,當(dāng)時劉天云被打得滿地找牙,那有機會點穴道?
三
“李強!”
看見我放學(xué)了,二娃在他家門口揮著手大喊。他家在對面山上,我家在這面山上,中間隔著一條大河。
二娃不上學(xué)了,又干不了農(nóng)活,只要一放學(xué)他就會找我踅摸故事書看。奇怪的是,沒有機會讀書了,他倒更加喜歡看書。我有一本格林童話選,二娃看了一遍又一遍。他記性好,看了幾遍,就能講下來。
“二哥,你喊我有什么事?”聽見喊聲,我就去了他家。
“喊你過來拿書,我有一本圖書叫楊七郎打擂臺?!?br />
他遞我一本連環(huán)畫,并退還了我的格林童話。就這樣,只要有書,他就在河對岸喊我,我也會把自己搞到的故事書帶過去,我倆相互借著看。
五年制小學(xué)畢業(yè)了,我們一個班只考上了一個初中生。生產(chǎn)隊十多個同學(xué)都沒有考上,就只好在家務(wù)農(nóng)。我們這一攤小學(xué)畢業(yè)生,大部分的年齡都在十三歲左右。隊長安排婦女隊長,帶著我們學(xué)習(xí)做農(nóng)活。于是,每天婦女隊長帶著我們到地里摘蔬菜、豇豆、四季豆,每人背著一個大背簍,摘好蔬菜,背到曬壩里分給每家每戶。還有就是扯紅薯、花生地里的野草。
這些農(nóng)活都很輕松,我們能干好,就是工分給得有點不合理,男勞力一天十分、婦女一天八分,我們這群小勞力一天只評三分工。我們幾個同學(xué)都覺得不公平。摘蔬菜,扯紅薯草,我們干的活幾乎和大人差不多,有的女同學(xué)比大人干活手腳還要快些,為什么我們的工分只評三分?最不習(xí)慣的是沒有一點自由。
做了一段時間農(nóng)活,我才發(fā)現(xiàn),二娃沒有來隊里做活路。
“二哥,你在干什么?為什么沒到生產(chǎn)隊出工?”收工后我找到他問。
“我在給生產(chǎn)隊集肥料撿狗糞,比大人的工分掙得多?!?br />
狗糞是農(nóng)家肥,生產(chǎn)隊種糧食需要的肥料,交給生產(chǎn)隊就能掙工分,我也撿過狗糞,只是撿到自留地種菜用。
“二哥,你能掙多少工分?”
“五分。你跟不跟我一起去撿狗糞?”二娃問我。
“要去,我就是不想在生產(chǎn)隊里做了?!蔽耶?dāng)然想改行做自由一點的活路,撿狗糞就是味道有點難聞,但至少比在生產(chǎn)隊做活路要自由、輕松多了。
撿狗糞的工具,我們家就有現(xiàn)成的。起初剛?cè)サ臅r候,由于是夏天,我們的目標(biāo)也沒有多大,每天只要能撿夠十斤左右就心滿意足了。到了冬天也有了經(jīng)驗,我一天能撿三十到五十斤,掙的工分比大人還多,一個月下來,我能掙五百多工分。
有一位叫毛娃的小伙伴,也加入了集肥的隊伍。他人機靈,為了討好二娃,想方設(shè)法為我們尋找食物。有一天,不知道他從哪里摘了幾荷包胡豆夾夾,對二娃說:“陳二哥,有干胡豆吃了?!?br />
胡豆曬干了,還可以生吃,像毛娃摘的這種我就吃不來。二娃看我不吃生胡豆,就說:“你們?nèi)煲恍└蓸渲ψ霾窕?,我來炒胡豆。?br />
二娃從別人的房上揭了一匹瓦片,用瓦片炒胡豆,一次只能炒一大把,炒好了倒在石板上,接著又炒,最后分成三份。毛娃嘗到了甜頭,又從家里把玉米、豆子、花生偷偷帶出來炒著吃。后來,他從家里偷偷地帶出面粉,還用一個竹筒筒裝著食用油出來。于是,他倆用面粉把瓦片兩頭堵上,倒上食用油就開始烙餅子。
我在旁邊看二娃和毛娃烙餅挺辛苦,就跟他們開玩笑:“瓦片上煮東西這么費事,我給你們背口鍋來?!?br />
二娃一聽就說:“你把鍋背出來,我就偷一塊臘肉出來,毛娃,你就帶米。”
我家有一口鋁鍋,第二天,我把它放在背簍里背出來。毛娃帶了米,二娃帶了巴掌大一塊臘肉。三人碰在一起,二娃看了看我們帶的東西說:“這樣煮出來不好吃,我去扯兩根萵筍,毛娃,你回去拿三個碗?!?br />
毛娃回家去拿碗。二娃到別人菜園地里去扯了兩根萵筍,到山上挖了一口灶臺,又用水果刀把臘肉切好,萵筍剝出來切成小塊,點上火,用山泉水煮臘肉菜稀飯。那次,我們在山里吃得不亦樂乎。
二娃不愧是大哥哥,絞盡腦汁為我們尋找充饑的食物。有家人門口有一顆柚子樹,有位老年人總是坐在樹下,樹上的柚子很誘惑人。我們每天撿狗糞都要從這家人門前過,都要仰頭盯著看著滿樹又大又圓的柚子,禁不住要流口水。我和毛娃的膽子小,叫我去弄柚子等于讓我去做賊,更怕父母打我。每次都是失望而過。
有一天二哥吩咐我:“你幫我把糞箕子提著先走,我去弄兩個柚子到山上去吃。”
我將信將疑地接過糞箕子,心里卻嘀咕,樹下有人看守,背后是房屋,前面是懸崖,二哥的本事再大也不是孫悟空,估計也摘不到柚子。我們到山上等了沒多久,二娃就氣喘吁吁上來了,光著兩腿。褲子兩條腿擔(dān)在肩上。原來,兩個褲腳打個結(jié),兩個大柚子就裝在褲腳里面。
“嘿,為了弄柚子吃,我的雙腳劃破了?!倍迌蓷l小腿上都有輕微的劃傷。就是受了傷,他也笑得很開心。
“二哥,怎么搞的?”我心疼地問他。
“我是從房子上攀過去的,摘到柚子了有點慌,把房子踩通了,掉到人家廚房里,就把腳擦傷了,還好,那家里沒人?!倍捱肿煨α?,
“二哥你辛苦了,要是把你抓到了怎么辦?”我真的為陳二哥擔(dān)憂。
二娃一邊剝著柚子,一邊憨憨地笑著安慰我:“沒事兒,等今后有錢了,我們就去買來吃,多給他家點錢?!?br />
四
我們拎幾年狗糞箕子,度過了青春期,包產(chǎn)到戶以后就不撿狗糞了。
對于種莊稼,我一竅不通。二娃比我大兩歲,他有十六歲左右,栽秧,打谷、挑抬樣樣都行。我家要栽秧打谷,他毫不猶豫地來幫我。
媽媽過生日那天,舅舅的女兒表姐來了。她在成都服裝廠當(dāng)工人。
“強兒,想不想跟姐姐到成都去打工?”
我早就羨慕當(dāng)工人的表姐,更想見識大山外面的世界,就連忙說:“姐姐,我就是想請你給我找個工作?!?br />
“你收拾一下,明天跟我一起去成都?!?br />
姐爽快,我更是無比興奮。帶了幾套換洗的衣服,就來到了繁華的成都。表姐介紹我到一家叫沙坪壩的火鍋店里去洗碗,在店里洗碗也很開心,還包吃包住,比在家里拾狗糞、種莊稼要輕松氣派得多。
做了一個月,領(lǐng)到了二十八元錢工資,我就回了一趟老家,交給母親二十元錢。又去了二娃家。
“二哥,你跟不跟我一起去成都?”我問。
“當(dāng)然要去?!倍逈]思索,一口答應(yīng)。
從此,我就和二娃都在火鍋店里上班,又像小哥倆似的粘在一起。他比在家里更勤快,樣樣活都肯干。我倆住在店里,他每天按時幫老板開門,整理店面,再把蜂窩煤蓋子揭開,煮好稀飯。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老板的女兒弟鳳也在店里,好像也很喜歡他,不時眉開眼笑地喊二娃過去幫她做這做那。
不知不覺干了兩年時間,突然有一天他要離開火鍋店。
“李強,我想回老家,在縣城自己開火鍋店?!?br />
雖然有些意外,但我還是欣喜萬分。我說:“二哥,提前祝你生意興??!你火鍋店生意做起來了,我就回來幫你?!?br />
這兩年我和二娃在火鍋店里干活,也熟練地掌握了火鍋制作的技巧,只是不懂得經(jīng)營方式,還不敢想自己創(chuàng)立門面的事。
二娃嘿嘿笑了,拍著我的肩膀說:“老弟,我是說我倆一起干!”
“這個……”我有些遲疑,畢竟我還沒有這個能力和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