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黑雨 (小說)
1
在夢里他的頭發(fā)長了,瘋長,自然彎曲,順勢編織成一個個小辮子,數(shù)不清,總有幾百個披在肩頭,走起路來一甩一甩,有風吹來,小辮子飄了起來,帶動得他也飄飄欲仙的。然而,他終是沒有走進教室,沒有如愿走過一班二班,甚至都沒來及考慮是直接進班級,還是到文科生的四班和五班逛一圈再回來,一把碩大的黑剪子已橫空出世,張著大嘴向他撲來。無論他怎么跑,黑剪子都是如影隨形;無論他跑到哪里,黑剪子依然緊追不舍。吱嘎--吱嘎--辦公樓里上百間房門都打開了,每個房門里都飛出了黑剪子,黑壓壓的,鋪天蓋地,像是密集的黑老鴰,獰笑著向他的小辮子飛來,就像下了一場漫無邊際的黑雨。
聽到了院門的吱嘎聲,很輕微,卻好似夢中的聲音的延續(xù),江野打著哈欠翻了個身,剛才睡了沒有?睡不睡都一樣,比賽凌晨四點才結束,現(xiàn)在最多五點多。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到一個人影靠近窗欞,往屋內張了一下,輕手輕腳的,就像一個潛入民宅的賊。但他知道外面的人才是主人,何衛(wèi)國每次回來都是這樣,先張一下,仿佛生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事,或者說仿佛特別期待看到不該看的事。這個毛病是一直就有的嗎?還是上周高敏來看了一場球之后才有的?他有點模糊,卻又回憶到高敏忽閃忽閃的長睫毛上掛著的淚珠,她那天看哭了,因為馬拉多納像一棵永不屈服的樹,被人砍伐了無數(shù)次又挺立了無數(shù)次。高敏那天爆了粗口,這讓屋內看球的幾個男生一時瞠目結舌,但他們隨即就有了笑意,跟著高敏一起罵,罵喀麥隆隊粗野的動作,罵他們勝之不武,罵裁判瞎了眼,明明該給紅牌的,卻只是做了口頭警告。
門開了,何衛(wèi)國蹭了進來。那天的謾罵在高良玉燃燒的眼神中戛然而止,三班班主任滿臉茂密的胡須似乎都要立起來,兩道火焰在幾個學生的臉上挨個焚燒了一遍,最后停留在女兒臉上,一個女孩子跳障子出來,夜不歸宿到這看球,成何體統(tǒng)?話雖如此,但高良玉發(fā)出的音調卻不高,感覺不是在訓斥女兒,更像是在反思自己,
高敏就這么跟著父親走了。江野看到高良玉轉身時還把火焰的余燼留在了屋內,又聽到高良玉在院子里埋怨了一句,家里沒電視嗎?他聽到高敏冷冷地回了一句,誰讓你們又吵架?他聽到高良玉的聲音比女兒低了八度,馬上快高考了……事實上他們都聽說了,自打高良玉離婚又復婚以后,他那部大胡子支撐起的威風早就名存實亡,不僅在老婆面前硬不起來,在女兒面前也硬不起來,高敏說他們又吵架,八成就是一個在吵,一個在被吵。
何衛(wèi)國成了那天事件的唯一受害者,他作為二班的學生被三班老師狠狠罵了一通,并且保證不在這個小屋住了。這個小屋是何衛(wèi)國兄嫂的,外出打工后把鑰匙給了他,讓他平時來澆澆花喂喂魚,冬天的時候燒把火別凍壞了暖氣和自來水管。屋里那臺十四寸的小彩電在1990年的世界里,絕對是只肉質鮮美的肥羊,吸引著一群球迷狼一樣的目光。作為三班唯一的“編外人員”,何衛(wèi)國慷慨地分了一把鑰匙給江野,這也讓江野在高敏事件之后,還能帶著死黨們堅守在這臺電視機前。江野沒有起身,又一頭向炕上倒去,夢境中那些黑剪子呼嘯的余音似乎還沒有完全消散,但他的頭發(fā)確實沒有瘋長成小辮子,他知道小辮子真實地在眼前晃過,就在剛才的南半球意大利的綠草坪上,小辮子運球盤帶技術嫻熟,坐鎮(zhèn)中場見縫插針,給隊友創(chuàng)造了一次又一次機會,卻只拿到了0比0的白卷成績。睡在身側的蘇濱烈翻了個身,嘴里還冒出了一句,真臭。他聞到了蘇濱烈嘴里的味道,似乎是在給這句“真臭”來“配味”,他皺著眉頭往邊上蹭了蹭,禁不住想起了那天高敏的怒罵,要么去刷牙,要么把嘴堵??!那以后高敏沒再來看球,也不知道高良玉讓不讓她在家看,不讓也正常,二十三天以后,7月的7、8、9號,是理科的一班二班和文科的四班五班高考的日子,哪個家長會在這個時候妥協(xié)呢?況且,高敏的成績還那么好。
今天的何衛(wèi)國透著點邪性,按以往的慣例,雖然對他們的到來笑臉相迎,但難免會發(fā)生點摩擦,最主要的是對衛(wèi)生保持得不好而不滿。何衛(wèi)國平時唯唯諾諾,但對蘇濱烈的臭嘴和佟欣的臭襪子忍無可忍,終于在周原野的煙頭飛進魚缸后發(fā)作起來。后來江野左拉右勸,并且奉勸哥幾個兒注意點,畢竟是何衛(wèi)國哥嫂的屋子。但何衛(wèi)國三天沒來,屋里什么樣他是知道的,估計蘇濱烈的痰都結了痂,估計周原野的煙屁股都成了山,甚至能聞到尿騷味--昨晚張洪南來了,雖然他家里有彩電,但仍然跑來湊熱鬧,來的好處是他提了一打啤酒,來的惡果就是他不顧大家的謾罵,堅定不移地站在門口撒了泡泛著泡沫的尿。江野閉著眼睛沒有睡意,在等著一連串的抱怨,這也是應得的抱怨。但一切都沒有發(fā)生,簌簌聲中,何衛(wèi)國默默地掃著地。
終于,江野睜開眼睛,帶著一絲愧疚,卻沒有在何衛(wèi)國的眼睛里看到不滿,便搭訕了一句,荷蘭隊一個球沒進,九十分鐘毫無建樹,讓英格蘭逼平了。
哦,何衛(wèi)國的聲音很輕,古力特也沒好使??!江野的心一顫,那頭小辮遺憾離場的背影,又在眼前飄過,他心里發(fā)堵,沒了困意,下地來幫著收拾。酒瓶破了兩個,瓶底的煙頭狼狽地擠在一起,碎口處正齜牙咧嘴在盯著他,下酒的花生豆包裝袋疲沓地趴在桌子上,張著口,像一只被掏空了皮囊的小獸,有一小灘啤酒灑在桌面,里面浸泡著兩粒逃脫了粉身碎骨命運的干癟花生,并排在一起,像是在播報剛才的比分,0:0。他望向窗外,陰天,天上的云像骯臟的破棉絮堆在了一起,緩緩飄移,像是往這院子里移,像是往這屋子里移,像是往他的胸腔和腹腔中移。堵塞感讓他咳嗽了起來,想拿著杯子接杯水,卻發(fā)現(xiàn)杯子里也堆滿了煙頭。
江野,我哥要回來了。何衛(wèi)國低著頭,小聲地說。哦,江野清了清嗓子,掃了一眼在炕上橫七豎八的那幾個人,默默地把鑰匙掏了出來按在了桌子上,這球,看著憋屈。
何衛(wèi)國笑笑,打開窗戶,一股濕潤的空氣飄進來??活^上的佟欣醒了,先把壓在身上的兩條腿搬開,揉著眼睛問,江野,你看幾點了?今天我得回家了,都三天沒回了。
江野把那幾個人陸續(xù)叫起,重復了何衛(wèi)國的話,幾個人哼哈地回應著,紛紛穿鞋下地。準備往外走的時候,何衛(wèi)國說了一句,學校也不知道整啥幺蛾子,快高考了,要舉行足球賽了。
?。最w腦袋從門口縮了回來,什么時候?我們班和哪個班踢?
沒你們班的事。何衛(wèi)國停頓了一下,我聽說沒你們班。
2
高良玉離開了校長的辦公室,內心也堆積著一片破棉絮,他知道作為三班班主任是鬧著玩的。為了保證升學率,學校單獨設了個三班,默許三班的學生曠課、抽煙、喝酒甚至早戀,只是決不允許他們影響其他四個班。他當這樣的班主任夠憋屈的了,想當年他在全鎮(zhèn)教師數(shù)學競賽中也是成績不俗的。他當這個班的班主任夠奇葩的了,一個老師要和學生稱兄道弟、推杯換盞。他當這個班的班主任夠窩囊的了,上個月剛剛被學校通知,保證給三班每個人都發(fā)放高中畢業(yè)證,但不允許三班的學生報考。他心里明鏡,玩了整整兩個學年,三班的人把教課書都賣廢紙換煙抽了,報考也沒有半點希望,但接到通知后,他還是心里不舒服。他反復告訴自己,被忽略的是這些應試教育的反叛者,是高三學年的邊緣班級里的邊緣學生,但潛意識里卻總是有一個聲音在不斷提醒他,被忽略的還有自己這個邊緣班級邊緣學生的邊緣班主任。
一口氣還未咽下,又來一口。他惱恨教委在高考的關鍵時刻節(jié)外生枝,更惱恨國足不爭氣,自打去年預選賽上遭遇了卡塔爾的“黑色三分鐘”,舉國皆哀,足球立刻被重視起來,高三畢業(yè)試的作文題目就是這“黑色三分鐘”的反思,教委又在這時候舉行足球賽,說什么未來大學生不能只有德育智育而沒有體育,似乎踢一場球就能改變國足疲軟的現(xiàn)狀似的。浪費那九十分鐘,都不如多做九十分鐘的題,沒準高考還能多得幾分呢。當然,踢不踢這場球賽,對于三班的學生來說,都和分數(shù)無關,只是,它和尊嚴有關。
天邊隱隱傳來幾聲悶雷,就像糟爛的鼓槌錘在了敲漏的破鼓上,這聲音和校長那有氣無力的調門如出一轍。身為一校之長,竟然說不清道不明,讓他找王德珊解決。那句罵腔在他嗓子眼里轉悠了一圈又一圈,轉得癢癢的,但他終于咽下了“到底是校長大還是學年組組長大”這句話?;蛘咚呀?jīng)知道誰大,王德珊不只是學年組組長、高考沖刺階段主要負責人,還是吳鎮(zhèn)鎮(zhèn)長潘南海的夫人。校長那無可奈何的表情讓他想起了自己在教委任職的姐夫,不管到哪個學校調研都趾高氣揚的姐夫見了王德珊還不是賠著笑臉。校長話里話外的意思,這次足球比賽不讓三班參加,完全是這位學校的“太上皇后”的意思,想解決,也只能她點頭。
一路燃燒的高良玉在進了組長辦公室后,已經(jīng)把自己調整到適宜溫度,拋開其他背景,王德珊他也惹不起,自己的閨女高敏正在王德珊執(zhí)教的一班,而且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在升學率不過百分之二十的1990年,小鎮(zhèn)上能考上大學的寥寥無已,高敏無疑是有很大希望的。
正在閱卷的王德珊又批了兩張,這才停下筆,抬頭看了看高良玉,高老師,我正要找你,高敏這幾天上課就犯困,我可聽潘東峰說了,她竟然看什么世界杯!這節(jié)骨眼上,分秒必奪啊,她怎么能耽誤時間看球呢!高老師,你可得看緊了。潘東峰還說,高敏和三班那幾個小子有說有笑的,這事你可不能忽視!
高良玉尷尬地笑笑,心里暗罵潘東峰這張破嘴,這位潘鎮(zhèn)長和王德珊的獨生愛子,是一班的體育委員,在學校里沒人敢惹,就算老師也得讓著他三分,有幾次和三班的學生發(fā)生了沖突,讓他也連累著被校長找去談話。他不知道怎么跟王德珊解釋高敏的事,他想說女兒正值青春期,又在高考這個關鍵階段,家長也不敢直截了當?shù)貒绤柵u。前幾天跳障子出去看球后,他們夫妻頭一次心平氣和地達成了共識,給閨女營造最溫馨的家庭氛圍,讓她打好這最后一仗。那以后高敏雖然也關心球賽,但總算還聽從家長和顏悅色的勸告,并沒有過多熬夜,更多的是聽聽體育新聞。至于和三班的學生玩,他倒聽說高敏找張洪南學過吉它,找江野借過《論衡》和《搜神記》,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個階段哪有這個時間呢?但這些話他都得憋回肚子里,因為不管說什么,都會被王德珊以更加理直氣壯的理由反擊回來。他的目的不是來談高敏的,他的目的是足球。王老師,看世界杯的老師和學生都不少,誰讓世界杯在這個節(jié)骨眼開踢呢!誰讓足球是第一運動呢!誰讓意大利的時差總是在后半夜比賽呢!再說,教委的態(tài)度不也是支持足球嗎?你看這時候搞這個比賽……
王德珊氣得把筆一摔,聲音也急促起來,他們想一出是一出,也不考慮我們第一線的老師下了多大工夫,我們恨不得把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擠出來給學生講題,他們可好,一場球賽就是一個半小時,再加上看球的,整個學年都被影響了一個半小時,那得多少小時?如果學生考不好,他們誰能負責任!
路過的老師聽到了屋里激動的聲音,有人探了探頭,沒進來。高良玉等王德珊平靜下來,囁嚅著說,我們三班的學生也快畢業(yè)了,高考不讓他們考,球賽總得讓他們踢吧。
王德珊扶了扶眼鏡,盯了高良玉足有一分鐘,語氣平緩,但不容置疑,不行,四班五班讓我勸得已經(jīng)放棄了球賽。就給教委應付一場一班和二班的表演吧,這樣還能省點時間,如果加上三班,又得多踢幾場,耽誤不起!
高良玉不甘心,四班五班文科班的男生特別少,哪個班也湊不夠十一個隊員,他們不踢就不踢吧,可是我們班的男生有二十多個,不讓他們踢一場,也不合適吧。
沒什么不合適的。王德珊的聲音沒有拔高,但語氣仍然毫無回旋余地。你們班的學生兩年沒進教室了,他們在操場上踢了足足兩年球,讓他們和一班二班那些悶在教室里苦學的學生比足球,那公平嗎?
天邊又一聲悶雷,一點雷霆萬鈞的氣勢都沒有,軟弱無力帶死不活的。高良玉看看天,要下就下,要晴快點晴,干打雷不下雨,這老天爺也在抽風。他回頭直視著王德珊的眼睛,都是高三學生,年紀相當,身高相當,體重相當,不過踢一場足球,有什么不公平的?
王德珊一時語塞,隨即又激動起來,那我找一班二班的學生和你們三班的學生比考試成績,你覺得公平嗎?
高良玉的臉騰地紅了起來,他下意識地摸了一把大胡子,這部胡子是校園里獨特的一道風景,此時他卻擔心被怒火燒個精光。他咬著牙,從牙縫里迸出來幾個字,比語文,可以!
3
高敏鉆進了樹林,高中建在半山腰,被層層密林包裹著,最初的打算是環(huán)境幽靜,可以讓學生心無旁鶩。凡事都有兩面性,這漫山遍野的小樹林,卻也成了一些學生的戀愛“圣地”。但高敏不是來戀愛的,她已經(jīng)沒有時間去追求浪漫,她是來找江野的。兩年沒怎么上過課的江野在畢業(yè)考試中一鳴驚人,作文只扣1分,語文差5分滿分。這個意外讓其他幾個班的語文老師灰頭土臉,讓三班的語文老師走路都帶著風,讓三班的班主任高良玉在家連喝了幾天小酒。最終學年組給出的“結論”是瞎貓碰到了死耗子,但熟知江野的高敏卻知道,他不是“瞎貓”。數(shù)學英語物理化學經(jīng)常交白卷的江野酷愛文學,家中藏書頗豐,他讀的書高敏都沒聽說過,她的古文成績的提升也得利于江野給她講了不少《古文觀止》里的文章。江野文筆出色,初中時已經(jīng)發(fā)表詩歌了,高二時發(fā)表了第一篇小說,掙了二十元稿費,在班級里喝酒慶賀的時候,還給了高敏一瓶啤酒。因為父親的緣故,所以高敏成了三班為數(shù)不多的“外客”,她聽慣了王德珊對三班這些“垃圾學生”的負面評價,也覺得他們這樣自暴自棄不對勁,但同時她也喜歡他們身上那股野性,自由自在,無所顧忌。江野的小說她看著好,也想模仿著寫。那時候所有的語文老師都做好了議論文的套路和格式,讓學生們填空式的填進去內容,高敏覺得這樣千篇一律的作文分數(shù)不會太高,但她無力去突破,直到江野在畢業(yè)試上寫了一篇八百字的小說,作文因此考了史上最高分后,她才下了決心,要在這方面做個大膽的嘗試,以求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