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野】秋殤(小小說)
像是誰把天捅破了,今年的雨水特別多。節(jié)氣都已進入到“秋分”了 ,老天依然沒有放晴的跡象 。劉德祿在炕上躺不住了,坐臥不安,急得在屋子里來回轉(zhuǎn)。
民以食為天,農(nóng)民的家里沒有糧食,那還叫農(nóng)民嗎,那還叫過日子的人嗎?多年來劉德祿一直都這樣認(rèn)為,所以不管自己年過七旬的力不從心,也不管兩個兒子收種時能不能回來,他都是順應(yīng)著季節(jié)的變化,該種就種,該收就收。劉老漢像傳說中的愚公,更像扳倒泰山的黑螞蟻,他在莊稼地里的辛勞和干勁村里人看見了佩服得咂舌。有時候劉德祿實在干不動了,就打電話叫兒子大遠回來幫忙,可事情十有八九是不湊巧的,單位里總是太忙走不開。隨后大遠就把錢送回來了,說咱出高價錢叫幾個村里閑勞力來干活吧;臨走還一再抱怨種那點地實在不劃算,麻煩又辛苦,還沒啥經(jīng)濟效益。
大遠說的是實在話,挑不出什么毛病,劉德祿聽了雖然心里不舒服,卻也沒吭聲。劉老漢接過兒子遞過來的錢后,扭頭就出門了,他要去叫人幫忙,來給自家干活收玉米。錢是人的膽,劉德祿準(zhǔn)備掏一天二百塊的工價,而且是先給錢后干活,他怕找不到人。即便酬勞已經(jīng)如此優(yōu)厚了,他從村南跑到村北,又從村東跑到村西,最后還是連一個人影都沒有叫著?,F(xiàn)在的人,各有各的事情,年輕后生都外出務(wù)工去了,家里剩下的都屬于老弱病殘,不是心臟不好,就是血壓偏高。
汲取往年的經(jīng)驗教訓(xùn),所以劉德祿今年就把地里收種的事情安排在了八月十五前后,他想著到時候娃們都是要回來的,勞動力自然就不欠缺了。沒料到的是今年的天氣卻不如人意,從陰歷七月底雨一直下到現(xiàn)在,到處泥水橫流,人都不敢去地里,腳一踏上去立刻就深深地陷進去了。
劉德祿焦慮了,天不放晴,地里的莊稼就收不回來,該種的麥子也種不上了。劉德祿站在屋子的當(dāng)間門口,朝天上望了望,云層低得就像壓在了房頂上,雨滴像天上撒下來的豆子,漂在窗子的玻璃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作響。
劉德祿到放農(nóng)具的房間里取出了背簍、攀籠和鐮刀,又披上了雨衣,挎的挎,背的背,拄著一根鐮把粗的木棍出了家門,朝著自家的玉米地走去。
過兩天就是中秋節(jié),往年的這個時候玉米早收回去了,而且都已經(jīng)剝了蒛編成辮條纏到樹杈上去了。今年的情況糟糕透頂,每根枯萎的玉米桿上都綴著一顆像牛角一樣的棒子,蔫了吧唧地立在泥水中,撐不住的就倒地上了,玉米粒被水泡得長出了綠芽。唉,讓人心疼,劉德祿嘟嘟囔囔,眼前的情景容不得半點遲延,他決定冒雨也要把玉米扳下來背回家。
現(xiàn)在的玉米地,早已變成了沼澤地,人站在上面,能明顯地感覺到兩只腳慢慢的往下沉,而且越陷越深。雖然劉德祿的腿腳不怎么靈便了,但他畢竟是在土里刨了幾十年的莊稼漢,應(yīng)對這樣的突發(fā)狀況還是有辦法的。他原地站定,辦了幾顆玉米棒扔到背簍里,隨手又用鐮刀割倒玉米桿,順著自己要前進的方向鋪在地上,然后慢慢的從泥水里抽出腳踏在玉米桿上面。這樣的辦法還真管用,他的腳不再往泥里陷了,干活似乎也輕快了許多。不一會兒,劉德祿就瓣了多半背簍的玉米棒。他知道,這個時候背簍里不能裝得太滿,否則在這個泥水地里,憑一己之力是背不起來的。
雨小了,云高了,劉德祿感覺到了疲乏。他從貼身衣服的口袋里摸出旱煙鍋和煙袋,裝了一鍋點燃,靠著背簍“吧嗒吧嗒”地抽開了,這是劉老漢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劉德祿生活的趣味其實很簡單,能長年累月的在莊稼地里干農(nóng)活,困乏時能抽一鍋老旱煙。醫(yī)生和他的兒子給說要注意身體,都這把年紀(jì)了,還是不抽煙為好??蓜⒌碌摽傆幸惶渍f法:一口老旱煙,解乏又解饞;累了抽一鍋,賽過活神仙。
劉德祿開始往家里背玉米棒了,他拄著來時拄的那根木棍,巍巍顫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一段路很不好走,劉德祿負(fù)重前行,雖然已經(jīng)非常小心了,終究還是腳下一打滑,最終連人帶背簍一塊倒在了泥水里。
任憑劉德祿怎么掙扎,身體就是起不來,看來自己是真的老了。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現(xiàn)在大概是正午一點左右吧,正是鄉(xiāng)里人吃午飯的時間。這時候的雨點越來越大,霧氣比原來濃了很多,劉老漢喊了一陣“來人吶,來人吶”,路上沒有一個人經(jīng)過,他看沒有啥效果也就不再喊了。劉德祿總覺得像欠了些什么,就伸手去內(nèi)衣兜里掏旱煙,不料手卻不聽使喚了。劉德祿這才知道,這一下問題嚴(yán)重了!
直到下午六點的時候,鄰村胡二準(zhǔn)備去他舅家送中秋月餅禮,剛好路過這里,看到路上躺了個人,就急忙扶起來??蛇@時候的劉老漢已經(jīng)走不成路了,言語也不清楚了,任憑胡二怎么焦急地問,他的舌頭好像成了直的,只是不?!芭杜杜丁钡貞?yīng)答著。
胡二是個熱心腸的人,他不能不管。他把劉德祿慢慢地放到地上坐下,就趕緊朝最近處的房屋跑去??刹磺傻氖?,胡二跑了好幾家,都是大門緊閉,屋里并沒有人。
這時候的胡二手足無措,急中生智,就趕緊給他老舅打電話,說了這邊的事情,然后又描述了一下跌倒老人的體貌特征。一個村里的人,相互間都是非常熟悉的,胡二他舅一聽,哎吆,這不是劉德祿賢弟嘛!于是,胡二他舅就直接給劉德祿的兒子大遠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他老父親絆倒在了背玉米回家的路上,而且情況非常不好。
話說大遠聽到這個消息,心里也是非常著急,他一邊開車往回趕一邊撥打了120電話?,F(xiàn)在的鄉(xiāng)道,路面都已經(jīng)水泥化了,大概有十分鐘的時候,救護車就趕到了。車上下來了幾個醫(yī)護人員,看到劉德祿的身體狀況,就果斷施救,進行了心肺復(fù)蘇,隨后把人抬上車送往縣人民醫(yī)院去搶救了。
大遠回來后,第一時間就到父親跌倒的地方去看。出事點現(xiàn)在一個人也沒有了,地面上的腳印雜亂無章,一片狼藉,背簍和玉米還在在路旁,似乎在默默地訴說著已經(jīng)過去的五個小時里,一位老農(nóng)民跌倒在泥濘里苦苦掙扎的情景。
大遠趕到了人民醫(yī)院,在住院部護辦室問清楚了父親所在的病房,就急急地趕了過去。恰好主治醫(yī)生也在,當(dāng)他知道了大遠是病人的兒子后,就示意大遠去外邊有話要說。醫(yī)生說:已經(jīng)做了磁共振、心電圖了,你爸的病因比較復(fù)雜,心臟不好,肺臟也不好,腦梗加卒中,情況不妙。病人年齡大不敢手術(shù),也只能保守治療,就看轉(zhuǎn)歸情況吧,但你要做好充足的心理準(zhǔn)備,病人偏癱的可能性十之八九……
大遠聽了醫(yī)生的話,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生老病死的自然規(guī)律面前,人是何等的卑微和無助啊,只能聽天命,盡人事了?;氐礁赣H的病床前,大遠看到蜷縮在被窩里的身軀,不由得悲從心來。老父親曾經(jīng)像山一樣偉岸寬闊的脊梁,撐起了全家柴米油鹽的生活重?fù)?dān),遮擋住了人世間風(fēng)霜雪雨的無盡寒涼,如今躺在病榻之上卻是那樣的羸弱和單薄。父愛巍巍似青山,稚童少年生活甘;歲月催得燈將枯,子盡孝道在床前。
大遠決定暫時不去上班了,就在醫(yī)院里照顧父親,隨后他給媳婦打電話說了一下老人的身體情況。天擦黑的時候,劉德祿病癥有點好轉(zhuǎn),意識慢慢恢復(fù)了。他看到兒子和兒媳在眼前立著,就張嘴想說話,可怎么也說不出來,就用眼睛示意兒子過來,有話要說。
大遠湊在父親嘴邊,問怎么了?劉德祿嘴里哦哦的,費力地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腰間。大遠忙幫父親翻過身,看到老人貼身的衣服兜里鼓鼓囊囊,取出來一看除過旱煙鍋外,還有一個用塑料紙包裹著的東西。劉德祿示意大遠打開,原來是幾張定期存票,里面還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這是我多年來攢的一點錢,本該想要早早地給你們,只是經(jīng)常見不到你們的面。咱們村是有先例的,老人走了,存的錢卻不知道放哪兒了。十年前我給內(nèi)衣縫了個大口袋,把旱煙和煙鍋都裝在里面,等我沒氣了的時候,想著你們會更容易發(fā)現(xiàn)的。
天又開始下雨了,遠處的霓虹燈色彩斑斕,閃閃爍爍,絢麗的光映射到病房窗戶的玻璃上。雨聲沙沙,弱光瑩瑩,雨點先是在玻璃上匯成了一個灘涂,然后又畫了一條曲線,一滴,兩滴,繼而迸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