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陜北的秋天本來就很短暫，仿佛是夏天和冬天之間的一段小過門。今年則更夸張，脫下裙子，換上毛衣，就直接穿上了毛呢外套，有人甚至已經(jīng)穿上了羽絨衣。氣溫斷崖式下跌，秋霜比往年落得更早。霜氣肅殺，開得正盛的小金菊剎那間就焉在花枝上了，郁郁蔥蔥的四葉草蒙上一層白霜，也軟塌塌地匍匐在地面上了。
　　 “哎！真可惜?。∵@花今年怕是開不了了！”女人蹲下腰，撫摸著草坪上金色的小菊花，發(fā)出一聲嘆息。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绯?，本在倏忽間。小金菊歷經(jīng)春和夏的等待，終于輪回到大自然的舞臺上，還沒來得及盛開，就已經(jīng)頹敗。仿佛生命舞臺的大幕還沒有開啟，就毫無預(yù)兆地落幕，讓人怎不替它們惋惜?。?br />　　 唉！這被秋霜打了的小金菊，真像那場噩夢里的自己：披散的頭發(fā)，流血的額頭，充滿恐懼的眼睛，蒼白灰暗的臉色，比同齡人蒼老得多的容顏……
　　 寒潮過去，氣溫慢慢回升，陽光又燦爛地灑滿大地。幾天后，女人漫步草坪，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在正午驕陽的照耀下，小金菊小小的花枝頂端又開出了一茬密密的花朵！四葉草又精神抖擻地挺立在草地上。
　　 小金菊朵朵盛開，金光燦爛；四葉草生機勃勃，一片碧綠?；ㄊ⑸G，仿佛幾天前的那場秋霜沒有出現(xiàn)過！女人讀懂了它們倔強的花語：“這世間，我來過，就不白走這一遭。”小到一朵花、一株草也不甘屈服命運的擺弄！它們重開，它們堅韌，用這種方式去抗拒生命遭遇的劫難，這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它們又是多么堅強??！
　　 望著劫后重生的小金菊，女人臉上有悲有喜，陷入了沉思……
　　
　　 二
　　 眼前的小金菊，明媚、嬌艷，仿佛洋溢著青春的女孩，純真又美好。
　　 那時，女人還是個女孩。十七歲，她師范畢業(yè)，做了一個鄉(xiāng)村學(xué)校的小學(xué)教師。像這個年齡許多愛做夢的女孩一樣，她也向往美好的愛情。青春懵懂，她不聽父母規(guī)勸，走進(jìn)了一段不被看好的婚姻，她以為自己是嫁給了愛情。
　　 生子，家暴，生活一地雞毛。年齡小，不成熟，她不敢對父母說自己現(xiàn)今的遭遇，也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周圍人異樣的目光。但是，有一點，她很堅持：不能讓孩子有一個破碎的童年。既然誰都靠不住，那就靠自己。她堅信，知識可以改變命運，一邊工作，一邊帶孩子，生活再艱難也不放棄學(xué)習(xí)。幾年時間，她考取了大專文憑，又進(jìn)修完本科課程。
　　 這世間，所有的付出都不會被辜負(fù)，命運也厚贈了她。她先從小學(xué)調(diào)到了初中，再調(diào)到了高中，從鄉(xiāng)下調(diào)進(jìn)了縣城。孩子乖巧懂事，從小學(xué)升到初中，再升到高中，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唯一被命運苛待的，是婚姻。她依舊挨打、受氣，常常被打得鼻青臉腫。有一次，她被揪著頭發(fā)往墻壁上碰，額前皮膚裂開，露出了白森森的骨頭碴子，一下子被打昏過去……
　　 秋霜襲來，焉在花枝上的小金菊??！正值青春，那生命的花朵就開始枯萎了……
　　 唉！不過嚴(yán)格地說，命運也不算苛待她。第一次，她有兒子壯膽了：“媽，樹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外邊有招聘，你走出去！再不行，就和他離婚！”
　　 “去外邊漂泊，不穩(wěn)定啊！都這個年齡了，媽老了怎么辦？”
　　 “你怕什么？你有你兒呢！你老了你兒養(yǎng)你！”
　　 因為兒子給的底氣，年近不惑，她選擇了離開，只為了躲避。
　　
　　 三
　　 異鄉(xiāng)的生活平靜而單調(diào)。不久，她就憑著女人的直覺察覺到婚姻里的不對勁。那個人對她的一切都開始不聞不問，而不是像從前一樣糾纏不清。
　　 過去，她不是沒提過離婚。除了孩子還小，只要他不想離婚，她根本就離不了。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嗅出了他釋放的信息。共同生活了這些年，互相對對方都太了解了，他知道她心死了，知道她一直想離婚。她也知道現(xiàn)在是他想離婚了，只是想逼著她說出來，在最后關(guān)頭，再算計她一把。
　　 只要能逃脫這場婚姻，只要能從經(jīng)常挨打的不幸里解脫出來，付出再大的代價她都愿意。不放棄兒子，就是她提出的唯一要求。
　　 果然，這次她再提離婚，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條件是家里什么都沒有她的，也就是凈身出戶，她同意了。讓她欣慰的是，已經(jīng)上大學(xué)的兒子，年滿十八歲了，他可以自主抉擇，兒子選擇了跟著媽媽。她沒有猜錯，半個月之后，他就再婚了，結(jié)婚對象是早就在網(wǎng)上談好的網(wǎng)友。
　　 半生不幸結(jié)束了，往后余生，她就和兒子相依為命了。步入中年的她，沒有意料中的欣喜，反而一下子顯得很消沉。
　　 誰結(jié)婚時向往的不是“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幸福??？但世事難料，有時候，別人輕易就能獲得的幸福，你再努力也得不到。也許，這就是每個人有不同的命??！這世間，又有多少人會對別人的不幸感同身受呢？他們咀嚼別人的不幸，只為給飯后茶余多一點談資。
　　 于是，她怕出門，怕交往，怕看別人異樣的目光，怕別人背后的指指點點。
　　 骨子里，她是傳統(tǒng)的人，半生固定的生活模式都是“家——學(xué)?！摇保词鼓莻€“家”不是自己想要的模樣，即使那個家并不值得自己留戀。仿佛一列火車，憑著強大的慣性一直在一條鐵軌上奔跑，哪怕這個軌道破舊了，爛掉了。突然有一天，這個早該被拆掉的軌道終于被拆掉，沒有了，她卻不適應(yīng)了。她為家付出了半輩子，現(xiàn)在，沒有了家，今后她何去何從呢？生活突然沒有了動力，面對未來，她一片茫然。
　　 秋霜襲來，不是每朵花都有凌寒重綻的勇氣啊！
　　
　　 四
　　 有一天，她收到快遞寄來的一架電子琴，那是兒子買給她的：“媽，你上學(xué)時候不是學(xué)過彈琴嗎？培養(yǎng)個興趣，后半生要為自己活！”下班后，不間斷地練習(xí)，不久，她就能彈奏出一兩個簡單的曲子。音樂，確實有拂去憂愁的魔力。
　　 假期，妹妹們邀請她去旅游，大氣磅礴的北國風(fēng)光，清麗柔美的江南勝景，都讓人深深陶醉?？v情山水之間，胸襟會變得開闊，漸漸的，她也淡忘了過去。
　　 外甥女帶她去體驗茶道。小小的一枚茶葉里，蘊含著博大精深的茶文化！白茶、綠茶、黃茶、紅茶、青茶、黑茶，炒青、發(fā)酵、渥堆，對茶，她也能說出些學(xué)問了。她愛上了茶，在茶的沉靜里放松了身心。
　　 運動、健身，成了她每日堅持的功課。上班時，她沿著操場跑步；休息日，她爬遍了周圍所有的山巒。身體變強壯了，她也減肥成功了，重回老家，過去的同事端詳好久才認(rèn)出了她。
　　 工作時，和學(xué)生呆在一起，日子很充實；工作之余，看看書，彈彈琴，寫寫文章，記錄一下自己的過往，記錄一下自己對生活、對生命的心得和感悟，日子仍舊過得很充實。日子充實得讓她沒有時間去傷感、去自怨自艾。她變得自信了，臉上洋溢著快樂，朋友們都說，她甚至比從前更年輕了。
　　 “你若盛開，蝴蝶自來。”幾年過去，她結(jié)交了很多朋友，也重新遇到了愛情——一個理解她、欣賞她的人。生活再次充滿了明媚的陽光。
　　 是啊！人生總有不順意。誰的一生會一帆風(fēng)順呢？坎坷與磨難，讓人成熟，懂得取舍。珍視值得珍視的，放棄需要放棄的。人生，在不斷清空中，糾正了錯誤，放棄了執(zhí)念，新的美好也會源源不斷地輸送進(jìn)來。
　　 這是她的劫后重生，生命煥發(fā)出新的光彩。就像秋霜打過的小金菊，又重新綻放一樣。
　　 如今，一切前塵往事，都云淡風(fēng)輕。
　　
　　 五
　　 一個電話，仿佛從前世傳來，打破了她寧靜的生活：那個人摔了一跤，讓人打電話給她，聯(lián)系兒子回去照顧他。
　　 當(dāng)時，她正在銀行，給兒子打款。這是她這些年的積蓄，想讓學(xué)金融的兒子幫她投資。接到電話，她并沒有意識到兇險，誰還不跌個跤啊！她嘟囔了一句：“摔個跤就叫兒子回家伺候，我兒還要上班呢！又要害我兒！”
　　 撥通兒子的電話，她聽到了哭泣聲，兒子已經(jīng)往回趕了。兒子雖然工作了，還是個不經(jīng)事的孩子啊！她安慰兒子：“不要緊！摔一跤算啥事！媽今天打給你的錢，就拿去給他看病吧。唉！媽命里欠他的！”她沒想那么多，出于本能就做了決定，救命要緊。再說，兒子工作不久，手里能有多少積蓄呢？錢可以壯人的膽，她不忍心兒子為難。
　　 然而，兩天后，她就接到了噩耗……
　　 更糟糕的是，她竟然還要面對一場莫名其妙的官司。結(jié)發(fā)二十年，她離開時兩手空空。那個絕情的人不會想到，他霸占的一切，最終不屬于他，因為他的猝死，又由婚前財產(chǎn)變?yōu)榉蚱薰餐敭a(chǎn)，他唯一的兒子，卻不是合法繼承人！
　　 兒子還沒有從喪父之痛里走出來，她只能和昔日的小三對簿公堂……
　　 回到老家，有人對著她豎起大拇指，她也聽到了許多傳言：“看，畢竟還是有感情的，放不下??！”
　　 “真是個傻子！掃地出門了還給人家花錢！”
　　 她淡淡一笑，并不辯解。人生在世，不過是有時笑笑人家，有時給人家笑笑。知天命之年，人已經(jīng)活得通透，她并不在意別人的議論。她也早就體悟出，“愛”的反義詞，從來都不是“恨”，而是“忘記”。“忘記”是真正放下，是放過了別人，也放過了自己。從前半生恩恩怨怨，早已煙消云散、了無痕跡。她的選擇，只是遵從自己的初心。
　　 泰戈爾有詩：“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就像眼前這經(jīng)歷了嚴(yán)霜的小金菊，“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jié)香?！奔词骨锼蜻^，秋色疏淡，仍舊開放成一朵菊花在秋天應(yīng)該開放的樣子，散發(fā)著清香，回報給我們繁盛與明艷。做人，也應(yīng)該不放棄努力，不忘記初心，活出自己想活成的樣子。
　　 2021年11月21日于志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