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初雪(小說)
下雪了!
這是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暮色中,那些六瓣精靈們懶洋洋地旋轉(zhuǎn)著從天空飄落,繞過城市的霓虹,落到房子上、樹上、車上、行人身上,試圖強行讓整個喧囂的世界安靜下來。
但是孑然一身站在一家奶茶店門口的春曉,胸腔內(nèi)砰砰跳動的一顆心,卻怎么也不肯安靜下來。
一個小時前,她剛剛和高中同學沈柯怡結(jié)束語音通話,她們這通電話本來是聊別的事的,但不知怎的就把話題拐到了秦牧身上!沈科怡說秦牧好像被保研到一所很厲害的學校。
春曉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過秦牧的消息了,乍一聽到關于他的好消息,不自覺地就揚起唇角,嘴上、心里都替他開心,滿心地希望那么美好的人一切都順順利利。
“老實告訴我,你那時真沒喜歡過他?”沈柯怡剛在電話里又問過這個她幾年前就問過一次的問題。
面對這個猝不及防的提問,春曉的回答仍然和上次一樣的不走心,“當然不會了!我高中可沒喜歡過人”然后就是快速地轉(zhuǎn)移話題。
然而,嘴上說著沒喜歡過那人的這姑娘,掛完電話后只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翻出微信里那個很早以前就被她屏蔽掉的號碼,打開了那人的朋友圈。
他最近的一條狀態(tài)就是保研的錄取通知照片,配文:路漫漫,繼續(xù)求索。
他總是那么陽光、優(yōu)秀!春曉不禁在心里感慨。她稍微失神了一會兒,便繼續(xù)往下翻那沒有設置展示期限的狀態(tài)條,直翻到他一年前的一條狀態(tài)才停下來??粗菞l狀態(tài),春曉愣住了,那赫然的配圖,那情緒復雜的簡短文案,都讓她心頭一窒。
那配圖上的,可不就是她高三時送他的那個吉他包?春曉還再三放大圖片確認過,包上面佩戴著的那枚徽章,是當年流行的表情包模樣,淡粉色底深粉色字,大大的“l(fā)ucky”字樣,是她送之前別上去的!
春曉靜靜地望著對面幾家琴行,那里傳來各種叮叮錚錚的琴聲,門口不時有家長帶著年幼的孩子進出,但是鮮有少年男女的影子,更不可能有當年的她和他。“今天我也摔倒了”,春曉不斷回味著這句話。她剛才就是看到這句沒頭沒腦的配文,心臟瞬間被擊中,眼眶又熱又酸的她,沖動地攔了一輛的士,跳上車只讓師傅隨便找家琴行,仿佛她的那一腔新涌起的熱血,只有找到那個影子才能平息下來。
那是高二那年吧,也是個寒冷的周末。
春曉上完吉他課,一個人低著頭從那間商鋪改造的琴室狹窄的門走出來,心里一遍遍回想著剛學的《天空之城》的憂傷旋律。不知為何,這首曲子竟讓她更清晰地想起了她妹妹夏嫣的小臉,而她的心也在那一刻起,跟著屋外的天色慢慢昏暗下去……
“同學,小心!”
那個話音還未落,春曉已經(jīng)被自己撞到門的吉他連累得摔倒了,而且屁股還被吉他的面板邊硌了一下,生疼生疼地。不知是因為身體的疼痛,還是心底長久的煎熬,春曉干脆坐在冷硬的地面上無聲地掩面而泣。
看到摔倒女孩肩膀不停聳動,先前那個發(fā)聲警告的男孩意識到了什么。他快步走到春曉面前蹲了下來,輕輕遞上一張紙巾,溫柔地問道:“你還好吧?是不是哪里傷著了?”
春曉只是低著頭努力抑制自己崩潰的情緒,在聽到琴房老師也出來詢問的時候,她趕忙從男孩手里接過紙巾,胡亂地擦了臉,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匆忙地道了聲“沒事,謝謝!”便逃之夭夭了。男孩甚至都沒看到春曉的臉,不過她的校牌倒是看清了,原來是同學,他們學校高二3班的。
那天晚上,春曉做了個夢,她又夢到她的小妹妹夏嫣在吃那碗該死的湯圓,妹妹還是被那顆湯圓卡住了喉嚨,而爸媽還是不在身邊!就在春曉看著越來越痛苦不堪的妹妹,卻只能瞪大驚恐的眼睛而發(fā)不出任何聲響時,妹妹突然把湯圓吐了出來,然后調(diào)皮地對她說:“姐姐,我逗你玩的,我好好的呢!姐姐不要再怕了?!眽糁械拇簳詣傆可咸擉@一場的喜悅想撲過去抱住妹妹,她就不見了!
轉(zhuǎn)瞬,場景又換成了妹妹的微型葬禮,春曉呆滯地站在墓地前,她沒有眼淚,只有指甲嵌進手掌摳出的血,她很希望傷心欲絕的父母能打她罵她,可以讓她流些眼淚。當她以為她會一直沉溺在那個可怕的漩渦里不斷墜落的時候,縹縹緲緲傳來一個溫柔的男聲:“同學,你沒事吧?”
……
黑夜總會過去,黑夜里的悲傷卻像侵入體膚的毒藥一般難以拔除。
夜夢以外的春曉,多年以來把妹妹來不及實現(xiàn)的東西全都背負在自己稚嫩的肩膀上:她努力地學習,拼命地上興趣班,在失去了一個孩子、心靈被重創(chuàng)的父母面前,極盡能事討他們歡心,想讓他們?yōu)樗湴粒胱屗麄冇幸惶炷芡鼌s那個傷痛!
然而如此巨大的傷疤,哪里會那么容易愈合?他們家,很多時候都是互相小心翼翼地演著“戲”,以此來讓彼此得到想象中的寬慰。
來自那個男孩的“你沒事吧”,就像一粒鵝黃幼嫩的春芽,讓少女苦寒的心地嗅到了一絲春天的溫暖氣息。春曉也沒想到,這一絲的溫暖在那次摔倒事件的一周后會有燎原的機會。
“袁春曉?!?br />
那是個周五,放學后學校里已經(jīng)沒多少人了,春曉從教室出來,迎面一個同學走近時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
春曉的大眼睛里寫滿了迷茫,眼前的男同學她并不認識,但是又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熟識感。
他就站在春曉對面,眼神清亮,一對深深的酒窩里盛滿認真又帶點戲謔的笑意:“上周吉他教室門口,真的沒摔傷嗎?”
春曉總算知道這熟識感從哪里來了,這就是那個聲音的主人。
但是少女身上那種奇怪的自尊和說不清道不明的不自在,促使春曉只有冷淡的回復:“真的沒事!謝謝你!”
男孩并沒立刻走開,而是圍著春曉繞了一圈,酒窩里還是滿滿的笑意,道:“嗯,好像是真的沒事。是真的沒事對嗎?”
春曉就有點大聲地說:“真的沒事!不要再問了!”
男孩酒窩里的笑意始終沒減,他聳聳肩又用那把春風化雨般的聲音道:“不要生氣,我開玩笑的,你沒受傷就好。”
長大了好幾歲的春曉,就站在已經(jīng)鋪了薄薄一層毛絨絨白雪的路邊,眼含著熱淚回味著那枚青澀的果子的酸甜滋味。
那個人就是一直那么真摯,而又溫柔,她就是為此而心動的。
還記得快上高三的時候,她家終于因為一件事,徹底打破了那個籠罩他們家近十年的深霾:爸爸媽媽有一天拿著一張醫(yī)院化驗單鄭重其事地對她說,她將再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當媽媽淚流滿面滿懷期待地張開雙臂的時候,春曉終于從她那迷惘的世界回過神來,她輕輕靠進媽媽的懷里,隨后爸爸緊緊地抱住了她們母女,一家人的眼淚終于重新匯聚成一條充滿希望的小河。
漸漸回歸人生正軌的春曉,和同學們的關系也越發(fā)地融洽,她甚至有了幾個不錯的朋友,包括那個總是綻著一對酒窩出現(xiàn)的秦牧。只是,在她心里,秦牧始終是那個不同的,他是她的春風,她心里的白月光,這反倒讓她總是不敢靠他太近。
高三的一個晚自習,經(jīng)過忐忑而期待的一天,春曉課間時間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爸爸,得知媽媽終于生了,母子平安的時候,她激動地不顧別人的眼光又是哭又是笑,大聲說:“我弟弟出生了!”同學們都趕來圍觀她弟弟的照片,紛紛夸她弟弟可愛。下了晚自習,秦牧來春曉他們班門口等他朋友大熊,看見春曉就和她打招呼:“聽說你弟弟出生了?”春曉詫異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笑笑說是他朋友說的。
春曉記得那晚學校走廊上昏黃的燈,她甚至記得那溫暖的光暈在秦牧臉上投射出的迷人光影。她跟著秦牧往門外挪了幾步,她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忍不住對秦牧說:“他們都說我弟弟很可愛,我也這么覺得。”在相對的陰影里,她就聽到秦牧那醇和的聲音說出來的讓她一輩子都難忘的話:“你弟弟肯定會很可愛,看你就知道,不過他再可愛,但我覺得你一定還是你們家最可愛的?!?br />
他說那句話的時候,春曉真的很想再靠近他一點,可惜沒多久他們就到畢業(yè)了。拍畢業(yè)照那天,秦牧特地找春曉要和她合影。他們肩膀靠得很近,春曉的胸腔里擂鼓似的,表情都不能很自然,但是接觸到那雙清亮的眼睛,再聽到他真摯又輕柔的聲音:“春曉,畢業(yè)快樂!以后要自信,要相信自己”的時候,她的臉上終于綻開了夏花般的笑容。
春曉站在漸漸被白色覆蓋的街頭,臉上重新綻開那年夏花般的笑容,幾朵調(diào)皮的雪花跳到她臉上,瞬間被她臉上的溫度融化,只剩下微不可察的水痕,慢慢浸入那再次泛起點點漣漪的心湖。
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春曉終于沒有鼓起表白的勇氣,她總是覺得自己有那么一段陰暗的經(jīng)歷,又不夠漂亮也不夠優(yōu)秀,然而秦牧卻是那么恰到好處的陽光和善良,她覺得她配不上他。之后,她強制自己告別這段青澀的暗戀,不再和秦牧聯(lián)系,把有關他的一切封閉在一個秘密的世界里,小心翼翼珍藏著那個夢。
可是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夢里那個人似乎一直在伸出手等著她。
她再往下翻秦牧的朋友圈時,在那條“我今天也摔倒了”之后沒幾天,他又發(fā)了一條:“等不到你”,并且這一條也許只能她看得見----沈柯怡說她看不到,春曉揣著狂跳的心問了另外一個同學,她也看不到!
“他等的是我嗎?真的是我嗎……”
春曉喃喃自語。她一會兒為貌似豁然開朗的境地欣然,一會兒又惆悵地想到這是一年前的消息了,如果秦牧等的那個“你”正是她,那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jīng)錯過他了?
春曉很想再打電話給沈柯怡,問問她現(xiàn)在該怎么辦,但她最終放棄了這個明顯要被打臉的計劃,躊躇半晌,她終于決定勇敢、自信一回。
“嗨,秦牧,馬上新年了,提前祝你新年愉快!”
消息發(fā)出大概十分鐘,春曉收到了對方的回復:你這個人真的很過分。
春曉看著消息有些疑惑,他是怪我這幾年屏蔽他不聯(lián)系他,還是別的什么?正當她想發(fā)消息解釋這幾年不聯(lián)系的原因并道歉的時候,一條長長的信息先躍進了聊天窗口。
“終于又讓我重回光明了!在我心里藏了很久的一件事,終于有機會說出來了。春曉,我喜歡你,已經(jīng)喜歡了五年了,在你屏蔽我拉黑我的這段時間里,也從沒放下過,你的動態(tài)我都有通過大熊原封不動地了解。你不要緊張,我說出這些主要是因為憋得太久,當然我也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一下和我在一起的可能性,我保證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爸爸和你弟弟,最喜歡你的男生就是我了。也許,我該排第一,全世界我最喜歡你!”
春曉的手在抖,幾乎拿不住手機,她的臉頰也在發(fā)燙,身體輕飄飄的像要和雪花一起飛舞,她再也看不進也想不明白其它的句子,只有那句“我喜歡你,已經(jīng)喜歡了五年”反反復復在眼前、在腦中縈繞。
還有秦牧的幾條信息在進來,春曉終于冷靜了一些,看到他解釋這幾年沒主動聯(lián)系是因為看了她的頭像以為她已經(jīng)有男友,看到他還在為自己的唐突向她道歉,看到他怕她誤會他道德綁架,看到他擔心自己不接受他,央求她拒絕的時候委婉一些……春曉的內(nèi)心升起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巨大幸福感,她的眼睛一再地酸脹和濕潤,又一再地被他亂七八糟的思緒引得破涕為笑!
春曉的心也很亂,所以她為了清楚地回應秦牧,放棄了文字輸出,直接撥了那個存了很久沒撥打過的電話號碼。
“喂……”
“春曉……”
“秦牧,我想告訴你,我也喜歡你,我沒有要拒絕,我也喜歡了你很久,這幾年沒聯(lián)系是我的問題,這個我之后會和你解釋,但是我真的喜歡你?!?br />
電話那頭短暫地沉默之后,傳來他難以置信又抑制不住激動的聲音:“你講真的嗎?你真的喜歡我?哈哈,我真的太太太開心了!那……我們要不要在一起?”
雪還在下,春曉卻一點也不覺得寒冷,因為她的心里正流淌著天下最美妙的暖流。那些飛舞著的潔白,仿佛在為她奏著一曲輕快的情歌,又像一個個信使精靈一般,要把這個美好的消息帶給全世界。春曉覺得這個初雪夜,將是照亮她人生未來的夜晚,也是她目前的人生中第二記憶最深的夜晚,而第一,是秦牧說她可愛照亮她過去的那個夜晚。
“當然,我們要在一起?!?br />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