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寫，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過程中最常見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但像《紅樓夢》這樣把這種手法運(yùn)用得如此精湛，如此爐火純青，實屬罕見。試舉兩例：
　　 林黛玉進(jìn)賈府，是一個龐雜的場面描寫。林黛玉因為母親去世，被父親托賈雨村帶到賈府姥姥家寄養(yǎng)；而賈府是將軍府，聽說賈母這位活著的老祖宗的外孫女來了，小媳婦、眾姐妹前來探視捧場是很自然的事。面對即將到來的眾多人物，怎么下筆？弄不好就會出現(xiàn)枯燥無味的文字。然而，作者卻運(yùn)用其神來之筆，把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
　　 最先出場的是賈母。林黛玉一見“鬢發(fā)如銀”的老母，就知道是外祖母了，剛準(zhǔn)備施禮，就被賈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地叫著“大哭起來”。在這里寫賈母“大哭”，寫出了賈母的真情，寫出了賈母內(nèi)心的痛苦。人常說，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喪母，中年喪偶，晚年喪子。賈母的哭，不僅表達(dá)了對外生女的憐憫，也表達(dá)了對女兒英年早逝的悲痛。在眾人的勸解下，賈母才收住眼淚，向黛玉介紹在場的她的大舅母、二舅母和俵嫂李紈。但只是一筆帶過。
　　 接下來出場的是三姊妹。三姊妹叫什么名字？作者沒有交代，只是對她們的肖像稍作勾勒：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钡诙€，“削肩細(xì)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钡谌齻€，“身量未足，形容尚小。”
　　 賈母共有四個孫女，即元、迎、探、惜（原應(yīng)嘆息）四春。因為元春在宮中，這里的三姊妹當(dāng)然就是迎春、探春和惜春了。迎春生性膽小，總怕惹事，“溫柔沉默”不僅是對迎春這種個性的描寫，也為她日后不幸結(jié)局埋下了伏筆。探春多才多藝，是大觀園里除王熙鳳之外的又一才女。“顧盼神飛，文彩精華”，不僅寫出了探春的精、氣、神，而且是為后文王熙鳳小產(chǎn)休假后，由她出面管理大觀園張目。惜春年齡尚小，不足為論。把人物外在的形象與內(nèi)在的氣質(zhì)揉合在一起寫，把人物的氣質(zhì)與未來命運(yùn)聯(lián)系起來寫，非大手筆，是做不到的。
　　 王熙鳳的出場，另是一番風(fēng)景?！拔襾磉t了，不曾迎接遠(yuǎn)客！”人未到，聲先來，這種先聲奪人的筆法，實在讓人艷羨不已。不要說林黛玉納悶兒，就連讀者也會想：這是誰這么膽大，竟至老祖宗在場而不顧大聲喧嘩？接下來，借林黛玉的眼睛，對王熙鳳的衣著進(jìn)行濃墨重彩地描述：“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從頭上戴的金銀寶飾，寫到項上掛的金盤珞圈，從裙邊系的玫瑰佩，寫到身上穿的緞?wù)\，從外罩銀鼠褂，寫到下著洋縐裙，極盡鋪張渲染。接著還是借林黛玉的眼睛，對王熙鳳的肖像進(jìn)行刻畫：“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掉稍眉；身量苗條，體格風(fēng)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王熙鳳是賈母的孫媳婦，深受賈母寵愛，是賈府里舉足輕重的人物。她的閃亮出場，作者不僅不惜重墨描摹其語言，描繪其服飾，雕刻其容貌，而且還在雕刻容貌中隱藏著她不怒而威，笑里藏刀的個性。
　　 總之，這次場面描寫，地點就在賈母房里，以林黛玉所見人物的先后順序為線索，把賈母的“哭”，三姊妹的“美”，王熙鳳的“辣”串聯(lián)起來，當(dāng)略的，惜墨如金，點到為止，當(dāng)詳?shù)?，濃墨重彩，精心雕琢，讓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展現(xiàn)在讀者眼前。描寫順序，脈絡(luò)清晰，刻畫人物，形象逼真，讓人嘆為觀止。
　　 如果說林黛玉進(jìn)賈府的場面描寫是按照人物出場的先后順序展開的話，那么，劉姥姥二進(jìn)大觀園，在賈母招待她的飯桌前的場面描寫，則另是一種筆法了：
　　 賈母說了聲“請”，劉姥姥便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闭f完了鼓起腮幫子，再無下文。席桌前的人先是一怔，再看看劉姥姥的模樣，“上上下下都哈哈地大笑起來”。接下來，作者分別寫每個人的笑姿笑態(tài)：
　　 先寫史湘云“一口飯都噴了出來”。因為史湘云年輕氣足，正好嘴里又包著飯，實在撐不住了才“噴出來”，一個“噴”字，寫出了她的年齡特征。接著寫林黛玉笑岔了氣，趴在桌子上叫“哎喲”。林黛玉體弱多病，只好找個支撐點，從“哎喲”聲中，讀者似乎聽見了她的微微喘息。再寫寶玉滾到賈母懷里，被賈母摟著叫“心肝”。這里不僅寫出了倆人的笑姿，也寫出了賈母對寶玉的溺愛。接著寫王夫人指著王熙鳳，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指著鳳姐，是她明白了劉姥姥的表演都是王熙鳳在幕后搗的
　　 鬼；因為她上有婆母，下有孩子們，身份不同，不能像孩子們那樣哈哈大笑，所以才張著嘴，只出氣，不吸氣。接著寫薛姨媽口里的茶“噴了探春一裙子”。她剛喝了一口茶，離探春近，看到劉姥姥的模樣，實在憋不住了，才噴了出來。接著寫探春手里的碗“合在迎春身上”了。也是因為倆人離得近，加上實在控制不住這口氣，所以連人帶碗與迎春“合”在一起。接著寫惜春離開座位，拉著奶母讓“揉一揉腸子”。惜春年紀(jì)最小，體質(zhì)當(dāng)然也差些，一句“揉腸子”，寫出了惜春的嬌小神態(tài)。
　　 最后總括一句：“地下的無一個不彎腰曲背?！?br />　　 這次場面描寫，采用的是總——分——總的結(jié)構(gòu)方法。先總寫一句“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接著逐人描述，最后再總括一句。
　　 這次場面描寫，主要是寫眾人之笑，但在分別描述過程中，卻不見一個“笑”字，只寫人物的動態(tài)、形態(tài)、情態(tài)、神態(tài)，不僅把“笑”揉了進(jìn)去，還寫出了人物的年齡、體質(zhì)、身份和親密關(guān)系，使一個個人物形象恍若就在眼前，呼之欲出。
　　 總之，這兩次場面描寫，條理分明，節(jié)奏流暢，一氣呵成，略無滯礙；宛如珠圓玉潤，天然生成，無一絲人工斧斫之痕跡，給讀者帶來無盡的美感。
　　
　　
　　 注：引文來自《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校本》第三回、第四十回（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