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向未來】馴鹿(小說)
在王旋看來,陸亦可自兒子去國外讀書之后,內(nèi)心明顯變得空落落了。雖然她還像往日一樣天天做著美容、美體的消遣,有時候還是在飯點前著急地趕回家,匆忙地沖進廚房,然后又失魂落魄地聾拉著頭踅回客廳,失望地癱坐進沙發(fā)里。王璇明白,她這是想兒子了。畢竟,兒子和她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雖然家務(wù)上,吳姨都包攬了所有的工作??伤€是保留著,每餐都給兒子做一樣拿手菜的習(xí)慣。他明白她的痛苦和牽掛。“要不,你也去,陪兒子一起?”王璇說。
“不用?!标懸嗫蓤远ǖ卣f。
“你也不必太過擔心?!蓖蹊^續(xù)安慰道:“畢竟他姐也在那邊。曉靜上次電話不是說,曉凡已經(jīng)很用功地學(xué)習(xí)英語了嘛?!?br />
“嗯?!标懸嗫蛇€是那樣不冷不淡地應(yīng)著。隨后她打開電視,正上映著一出后宮鬧劇。六十五英吋的超大弧形液晶屏幕,頓時帶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王璇對這類劇目不感興趣,只好拿著茶杯上了樓,并吩咐吳姨不到飯點不要打擾他。窗外儼然已是深冬季節(jié)了,柵欄下的冬青在瑟瑟的冷風(fēng)里墨綠墨綠,與高挑著突兀枝丫的枯樹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打開電腦,桌面上是公司傳來的年度總結(jié)。具體數(shù)據(jù)他早就了然于胸,各部門的績效考評和財務(wù)上報的數(shù)據(jù)也都吻合。他考慮著明年新上的項目,是否能與現(xiàn)有的項目銜接,這才重新回顧了一下數(shù)據(jù)。這時樓下的座機“叮鈴鈴”震個不停,雖然隔著樓層還有厚重的門板,依然擾的他想發(fā)火。
“對、對?!笔菂且痰穆曇?。沉默了數(shù)分鐘,緊接著傳來“啊”一聲尖叫,雖然壓抑著音調(diào),但依然掩藏不住驚呀、慌亂。隨后就是“嘟、嘟”的忙音。
王璇不得不打開門,站在樓梯口,望著突兀立在客廳里吳姨的背影疑惑地問:“這是出啥事了?”
“俺家那口子,今天早上路滑,摔了一跤,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吳姨驚慌失措地說。
或許是我聲音有些多大,陸亦可摘下耳機,茫然地看著我和吳姨問:“出啥事了?”
“俺家那口子,今天早上摔了一跤,現(xiàn)在在醫(yī)院里?!眳且逃行C械地重復(fù)了一遍。
“快收拾收拾,我讓小王送你到車站。”王璇忙接著說:“還是我送你吧,小王過來還得有段時間?!?br />
吳姨這才如夢初醒,忙小跑著回房。王璇忙拿出手機撥通了電話,說:“小王,定一張今天最快去海拉爾或鄂倫春的機票。嗯,我現(xiàn)在就準備去機場?!毙⊥跏峭蹊乃緳C兼秘書。
吳姨匆匆忙忙趕出門,王璇已經(jīng)發(fā)動好車子等在樓下。車子啟動后,小王發(fā)來了機票信息,下午兩點半飛往海拉爾的。王璇對吳姨說:“下午兩點半飛海拉爾的機票,到了你再轉(zhuǎn)客車,估計明天上午就能到,這是最快的路線了?!眳且桃荒樓敢猓恢勒f啥好?!皺C場里就有大巴,你不要出機場。”王璇叮囑道:“不明白的,就問機場的工作人員?!眳且堂︻l頻點頭。
車子飛快地在高速上穿行,兩邊光禿禿的樹梢不斷地略過車窗。陽光依舊燦爛,遠處幾朵白云,輕柔、飄然,這讓王璇有種飛翔的感覺。隨著車子平穩(wěn)、快速地飛馳,他的心也飛回了大興安嶺。那皚皚白雪,茂密的叢林,還有馴鹿、白樺屋,都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
那是七十年代末期,隨著全國各地撥亂反正,大學(xué)里也開始了正常教學(xué)。為了弄清楚鄂溫克族的語言特征,生活習(xí)俗和民情風(fēng)俗。顧教授帶著我們六個學(xué)生進入大興安嶺腹地去探尋這群“住在大山林中的人們”。當時的向?qū)Ь褪菂且痰恼煞?,年輕壯實,并且他還略通蒙語和鄂倫春語。不同的是,雖然他也是一個獵戶,和吳姨一樣卻都是漢族人。因為剛結(jié)婚不久,他不愿進山,還是村支書連哄帶騙、甚至是威逼之下才答應(yīng)完成這項任務(wù)的??梢豢吹轿覀兤邆€人的時候,頭又搖得像撥浪鼓,連說:“不行,不行。怎么還有兩個女的?!?br />
“女的咋了?”陸亦可立即反駁道:“難道女人不是人嗎?”
“你不懂,這里的風(fēng)俗女人不可以進山?!眳且痰恼煞驓夤墓牡卣f。
“虧你還是個漢人,連我們都不如?!贝逯莻€索倫春人,嗓門弘大,笑著說:“又不是讓你去打獵,是讓你帶路呀。這一帶也只有你見過他們,要不非你不成?”
他不言語了,蹲在地上只是扣靴子上的破洞。還是顧教授出來打圓場,笑著說:“我的女學(xué)生,不比男生差。能吃苦,有力氣,肯上進?!?br />
“就是,就是。”我們一幫人符合。
雖然山下是春天,冰凍早已融化,溪水叮咚,青草漸漸返青??烧孢M了山,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我們一行七人,還有兩條狗,帶上充足的棉衣,肉干和水,浩浩蕩蕩向山里進發(fā)。初始都還興致很高,看著兩條狗在潮濕的土地上跑來跑去,前后追逐,大家也都嘻嘻哈哈不斷說笑。吳姨的丈夫默不作聲,只是悶頭趕路。走了小半天,隊伍開始慢慢消停下來,我們個個都感覺精疲力盡,更無暇顧及山野風(fēng)情。除了吳姨的丈夫,大家都氣喘吁吁,面紅耳赤。顧教授更是苦不堪言,他歲數(shù)最大,雖沒有重負,卻因前幾年關(guān)牛棚,落下一對老寒腿只打顫。
“小王兄弟,我們還是歇歇吧?!鳖櫧淌谏蠚獠唤酉職獾貙χ鴧且痰恼煞蛘f:“你看大伙都趕了半天路了,也該休整休整了?!?
吳姨的丈夫小王回過頭看看顧教授,無奈地嘆口氣,隨手把獵槍一立,就蹲了下來。那兩條狗也靈性,見主人不走,吐著舌頭“咻咻”地跑回來,伏在他腳下,面朝深山,若有所思地瞇著眼。
看日頭接近中午十分,陽光透過參天的樹木,斑斑點點灑落一地。大伙見向?qū)O拢阈读吮嘲?,在路邊東倒西歪地躺了下來。
“這才到那兒?”小王見狀冷嘲熱諷地說:“要不咱回去,這山還沒進吶,就都累成這樣?”
顧教授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一邊捶著腿一邊說:“小王你也別笑話我們。雖然我們比不了你常年在山里的,可他們幾個在我們系里無論哪方面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br />
“我沒說你們不優(yōu)秀?!毙⊥醴直嬲f:“我們天黑前必須翻過這座山,山腳下有個我們獵人的小木屋。如果到不了,夜里有狼,可不好對付?!?
“那我們休息一下,吃點東西趕快趕路?!?br />
這時兩條狗警覺地立起耳朵,屏息靜氣地繃緊后腿。顧老師有些緊張地盯著小王。小王沖著兩條狗呵斥了一聲,兩條狗又恢復(fù)了原來的狀態(tài)。不遠處一只野兔,立著大耳朵從樹后冒出頭,警覺地看了看四周,一下蹦了出來。隨后又有一只,也一躥老高,從地上打了個滾,兩只一前一后,箭一樣,斜刺里消失在叢林。這一切把顧教授看呆了。
“真是兩條好狗。”顧教授羨慕地說,隨手從背包里掏出兩塊肉干拋給它們。兩條狗嗅了嗅,依然吐著舌頭“咻咻”地瞇著眼看著叢林深處。小王咳嗽了一聲,它們才叼起來,用前爪扒著啃。
《荷塘月色》那高亢的旋律將王璇拉回現(xiàn)實。一看是陸亦可打過來的,他忙按下多功能方向盤上的接聽鍵。“吳姨幾點的飛機?”陸亦可焦急地問。“下午兩點半起飛,到海拉爾是四點十分。”王璇回答。“你讓她下了飛機哪里也別去,俊海過去接她?!标懸嗫稍陔娫捓镎f。還沒等王璇回話,陸亦可就把電話給掛了。因為是免提,吳姨自然也聽得清清楚楚??『J菂且痰膬鹤?,大學(xué)畢業(yè)了,在縣城工作。還沒結(jié)婚?!皡且?,你也聽到了,俊海兄弟去接機。這下我就省心了,不用擔心你走丟了?!蓖蹊_玩笑地說。吳姨坐在后排靜默地聽著,只是象征性地應(yīng)了兩聲。
我們抵達吳姨的丈夫所說的小木屋已經(jīng)是下半夜了,個個人困馬乏,都背包一丟,便東倒西歪昏睡過去。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手背上一陣奇癢,朦朧中正準備抬起另一只手拍下去。就聽到一個模糊的聲音說:“別動”,緊接著眼前一亮。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只見小王正拿了一根燃燒的松枝在我手背上烤。不一會兒功夫,一只幼小的蟲子拽著血紅的屁股趴在我手背的火光下。小王一巴掌將其拍死,鮮血濺了我半個手背。
“大意了。這個是蜱蟲,脖子特細,一頭扎進血管里,你一拍頭就斷在里面。逆血游走,一到陰雨天氣就奇癢難耐?!毙⊥醢逯樥f。
“謝謝王哥?!蔽矣懞玫卣f。卻沒想到小王臉一緊,本來就不拘言笑的他,徒增了一份威嚴?!敖惺?。你們顧教授和我稱兄道弟,你咋還順桿爬。再說又是本家,你還吃虧嗎?”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只好改口,連說了幾聲謝謝叔。這次他應(yīng)的蠻爽快,臉色明顯歡快不少。我也沒了睡意,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特別是后頸又酸又痛,便起身活動了一下。小王正拿著一個小布袋在我們睡覺的四周角落里撒著什么。我挺好奇,他說驅(qū)蟲的。
天大亮的時候,我們才看清,這個小木屋建在山澗小溪的旁邊。門前有一仄開闊地,傍邊的溪水清澈見底。而兩岸盡是懸崖峭壁,一線天際透過各種姿勢的樹木若隱若現(xiàn)。顧教授笑著說,真是個世外桃源呀。我好奇地問小王:“我們多久能到?”小王看了看小溪的上游,不緊不慢地說:“順著這條溪流,逆流而上過了雪基線,再翻越幾座山,就差不多了?!蔽也挥傻刮豢跊鰵?,不由自主地說:“哪得多久?”“快則個把月,慢則一兩個月吧?!蔽也唤麊∪弧?br />
大興安嶺綿延數(shù)千里,山連著山,峰錯著峰,蒼茫林海無邊無沿。不但有風(fēng)景秀麗的天然景區(qū),還有終年積雪不化的皚皚山脈。真要在這茫茫林海穿行那么久,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吃過飯后,我們整裝前進。就像小王說的,我們沿溪流逆流而上,行進了四個多小時,來到一片開闊地。這里陽光充足,地勢平坦,視野開闊。并且附近的林中不斷傳來各種鳥叫聲。與剛才幽靜的峽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們也放松地長出了一口氣,紛紛把背囊放到草地上,爭先恐后拿了毛巾到溪水里洗臉。這時,只聽兩只狗不斷吠叫。抬頭看時,有一大一小兩個黑乎乎的肉球從樹林里滾出來。我們紛紛向小王靠攏過去,有些驚慌失措地看著他。小王一臉平靜地說:“兩只黑瞎子,可能才從雪基線上下來,不怕。”他胸有成竹地繼續(xù)說:“山上也有山上的規(guī)矩,熊瞎子帶著崽呢。你不招惹它,它也不會招惹你?!惫蝗?,那兩個黑色的肉球只是朝我們望了望,踟躕地停頓了一下,依然向著小溪走去。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兩團黑乎乎的肉球又往山林里挪去。小王這才喊我們大家起身,開始上路。
越往上攀爬,路越難走。有時候根本沒有路,必須手腳并用,攀巖而上。從一路上腳下的枯枝和斷木判斷,這一帶即使是獵戶都少有光顧。兩條狗倒比人走的輕松許多,有時隊伍前帶路,屁顛屁顛地討好著小王;有時在隊伍后壓陣,仿佛催我們加快步伐。兩個女生雖然咬著牙不吱聲,從汗流浹背的狀態(tài)看來,的確是在強撐。我對陸亦可說:“要不你把背包分一個給我,我?guī)湍惚持??”陸亦可搖搖頭,咬著牙,悶頭趕路。天黑前,小王說:“我們必須找個地方營宿,要不然夜里太冷?!鳖櫧淌谔ь^看看遠遠的雪基線,說:“看來今天到不了了?!闭斔麄儍蓚€說話時,兩只獵狗突然呲起牙,倒立起脖子上的鬃毛露出一臉的惡相。我拉拉小王的衣角警覺地說:“叔,你看?!毙⊥踝隽艘粋€噤聲的手勢。前方二百米開外的大樹旁,探出一個類似狗頭的東西,綠幽幽的眼睛,在斜陽的余暉里格外瘆人。大家都緊張地靠攏在一起。
“看來今晚不能宿營了。”小王低聲惡狠狠地說:“這里是它的地盤,我們必須加快腳步穿過這片林子?!庇谑?,我們顧不得疲憊,加快了行進速度。一路上雖然小王讓兩條狗一前一后進行警戒前行,可我總感覺茂密的叢林里,有一雙綠幽幽的鬼火飄蕩在四周。大家都默不作聲,想來都被狼嚇壞了。
夜幕很快降臨,小王給我們每人制作了一支火把。為了安全起見,他安排顧教授和兩個女生在他身后,讓我和一只狗斷后。叢林里的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頭上看不到星星,腳下看不到路,只能跟著隊伍前面的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前行。更可怕的是,夜里的叢林也并非想想中的安靜,一些晝伏夜出的動物開始了捕獵覓食活動。貓頭鷹奇怪的笑聲瘆人頭皮??珊薜氖悄切├呛?,此起彼伏,仿佛在傳遞著暗號。我只能在微弱的火光下,尾隨著前面人的背影小心地前進。而背后幽深的叢林像一個巨大的恐慌,邪惡地盯著我們。我不敢回頭,讓狗緊緊貼近我的腿。假若沒有它,我感覺隨時都會癱軟地倒下。也不知行進了多久,我只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全身早已濕透,臉上的汗水,不斷流進眼睛,得用手不住地擦拭才能看清前面影影憧憧的背影。這更加深了我的恐懼,內(nèi)心焦灼不安,總害怕被隊伍落下。但越是害怕,越是感覺前面的人影模糊不清,即使他們行進踐踏到枯枝上的聲音也變得縹緲不可確定。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的霧,開始總覺得有些潮濕,等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霧已經(jīng)很大了。全身都已經(jīng)濕透,從臉上流下來的不僅是汗水,還有霧氣凝結(jié)的冷水。剛才還感覺全身燥熱,不知不覺間,又凍得渾身打顫。貼在身邊的狗,也是濕漉漉的,冷得直哆嗦?;鸢言跐皲蹁醯撵F氣里,冒著淡藍色的火苗,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一切都像夢境一樣,甚至一度覺得現(xiàn)在就是在夢里。自己從來沒有進過山,也不曾遇到狼,甚至這漫無邊際的大霧都是似曾相識的夢。而整個搖搖欲墜的身體,就像漂浮在海浪里的帆船。即使腳下一個小小的趔趄,也有船覆人滅的危險。這時我手上的火把,藍色的火苗突突竄了兩下,忽一下就熄滅了。我突兀地立在茫茫大霧里,前面看不到隊伍的身影,也聽不到人聲。眼前除了茫茫黑暗就是黑暗。我下意識地蹲下,抱著濕漉漉的狗。這時候,它的鬃毛根根倒立,從腹腔里發(fā)出令人發(fā)怵的咻咻聲。接著它就是一陣狂吠,弓起背,大有一躍而出的架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