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村已在時代的洪流沖刷中日益寥落下去，雖是正值種瓜種豆的清明時節(jié)，田里卻幾不見人影。
　　 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忙碌的身影，頗覺稀罕，又是她！去年、前年，父親周年祭時，就曾碰到穿著一身黑衣正挑著兩只大桶往田里挑大糞的她。兩只桶隨著她腳步的節(jié)奏在勾擔上吱扭吱扭地響著。走到跟前，她才驚叫道，軍梅呀！變化大得一點也認不出來了。
　　 此時，她又穿著一身黑衣服在田里忙活。旁邊還是兩只大水桶，那片用镢頭刨出來的坑里，都澆上了水。她正在一一往坑里下種。我說種啥呢？她說啥都有，紅豆、黃瓜、茭瓜等等。
　　 她一個本家嫂子走過來了，我們仨一起閑聊了幾句。在聊的中間，她的手也沒停下來，只偶爾抬一下頭。
　　 她的身材高大粗壯，那張大臉龐粗糲而黝黑，陽光打在上面，泛著明晶的光。她說話的語氣輕快，聲音清脆，我從這聲音里聽出了眼下的一切都是再好不過的味道。
　　 對于她，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去評價才好。
　　 三十年前，她還是個幾歲大的小女孩。父親常年在外地包工程，她和母親、弟弟妹妹們在家生活。母親一個人種著幾畝地，她作為老大，理所當然地要幫襯著母親干活。
　　 常見七八歲的她用一根勾擔挑著兩只半截子黑色塑料水桶到井里打水。若是春季正是缺水，用水量大的季節(jié)，村里那些沒有耐心的男人們便會跑到離村子二三里地之外的龍泉寺前，挖出水的源頭，去小小的水坑里用水瓢舀水。那些在村里水池邊排隊接水的鄉(xiāng)親們便被迫轉(zhuǎn)移到這里來再次排隊。
　　 好不容易排隊打上了一擔水，她兩手把著勾擔橫木，一腳深一腳淺，搖搖晃晃地前行，水桶里的水隨著她腳步的搖晃，不時地撞擊桶壁，隨著撞擊，不時地有水滴跳出水面。
　　 到家倒到水缸里，看著淺淺的一缸底，她只好鼓起勁兒來再回去挑。一上午挑了兩趟或者三趟，她小小的身子已疲累至極。下地的母親尚未回來，她一邊安撫喊著餓了的弟弟妹妹們，一邊忙不迭地去飯棚里開始忙碌。
　　 過五月收麥子、到秋天收秋了，大多數(shù)時候田里也只是她和母親忙碌的身影，偶爾父親會安排一兩個本地農(nóng)忙時返回來的工人來幫她們收麥子或收秋。農(nóng)閑時母親也會到工地住段時間，家里安排了一個本家打光棍的大爺晚上住到她家看護他們。白天，她完全就是個小大人，負責管弟弟妹妹們的吃喝拉撒睡。村里人背地里說，小青家有錢是有錢，卻夠使荒(方言，勞累的意思）的，這孩子，哎，不容易！語氣里既有對她那樣有個當工頭的爹有錢的羨慕，又有這么小小的年紀就需要參與這么多繁重的農(nóng)活的憐惜。
　　 超出她年紀的繁重農(nóng)活并未壓垮她小小的身子，她的身體反而像被什么力量催發(fā)著一樣，個子呼呼地往上竄。剛過十歲，就已經(jīng)長得像模像樣了。
　　 村里有個正值婚齡的帥小伙，頗招村里姑娘們的眼球。其中有位不嫌棄他家條件差的姑娘主動示好，朦朦朧朧地進入似是而非的戀愛狀態(tài)。剛剛十一二歲的她也天天往帥小伙家湊。他們兩家是前后鄰居。她每天放學(xué)后抽時間便往他家跑，哪怕端著飯碗也要去他家吃。
　　 為了防止她早戀，父親給她辦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讓她到他包工的城市讀書。
　　 城里寬闊平展的街道，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還有高大氣派的教學(xué)樓，都讓她耳目一新。她換上了新買的城里姑娘才穿的時尚的衣裙，站在教學(xué)樓的樓梯上，手扶樓梯拍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她淺淺笑著，透著少女特有的青澀。
　　 然而，時過不久，她就吵著嚷著要回老家。平時當然是回不來的，只有寒暑假才能回來。剛回來的她，腳還沒踩穩(wěn)家鄉(xiāng)的土地，她便馬不停蹄地跑到了鄰居帥哥家。
　　 兩年后，在又一次的假期過后，她執(zhí)意不再回學(xué)校，說不想上學(xué)了。父母苦口婆心地勸說，希望她回去好好上學(xué)，將來到城里生活，就不用在農(nóng)村受干農(nóng)活的苦了。她一點也聽不進去，滿腦子里交纏的倒是不知那個與帥哥同齡的、一直追帥哥的女孩現(xiàn)在跟帥哥發(fā)展到哪步了的念頭。她決定主動向帥哥表白。相比于那個跟自己同齡，個子矮胖，長相一般的女孩，面對比自己小七八歲，個子高挑，出落得頗像模像樣的她，帥哥當然十分動心。當她強烈地要求帥哥帶她私奔時，帥哥便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她的家人急瘋了。父親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工地趕回來，發(fā)動親戚朋友滿世界找她。他們甚至到帥哥家里要人，帥哥那白發(fā)蒼蒼的父母一臉無辜狀——我們都這么大年紀了，啥也不知道。
　　 幾天后的半夜，他們在帥哥的老家——一個山旮旯的一座柴門小院里找到了他們。父親強壓住怒火，苦口婆心地勸她跟他回去。她說自己不圖他們的榮華富貴，就想跟著眼前這個人過一輩子。父親氣得掄起發(fā)抖的手要打她，被旁邊的親友們攔住。最后，他們把她強行塞到車里帶回了家。
　　 時過不久，當家里人顧不上天天守著看管她的時候，她再次跟帥哥私奔了。說私奔可能并不貼切，她幾乎是光明正大地住到了他家。
　　 母親氣得直哭，罵她賤種。父親直接要求斷絕關(guān)系。
　　 之后的好幾年，她和父母家雖然是前后鄰居，卻并不來往。逢年過節(jié)她去父母家，父親會把她轟出去，把她帶的禮品扔出去。
　　 她的事件，當年在小村里曾作為爆炸性的新聞轟動一時，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一度是村人茶余飯后的談資。直到多年后，大家看她忙里忙外，辛苦奔波的身影，還不住地慨嘆，哎，這姑娘，要是當初聽父母的……
　　 而她仿佛一直是自得其樂，一幅篤定神閑，從未曾后悔過的模樣。
　　 十六七歲就生下了第一個孩子，是一個女兒。
　　 她穿著與她的年齡不相符的村婦的衣服，家里地里忙碌，抱著孩子看病求醫(yī)。在別人看來那樣又窮又累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她卻沒有表現(xiàn)出半點不耐煩，一幅要將苦日子進行到底的坦然與從容。
　　 孩子稍微大點，她便買了個腳踏三輪車，去市場上批發(fā)些襪子、褲頭之類的小物品沿村叫賣。等攢了一點錢后，便換了一輛電動三輪。賣的物品也更豐富了，不但有襪子褲頭之類的小物品，還有大人小孩的衣服，都是那種集會上賣得便宜的地攤貨。
　　 幾年后，兒子出生了。帶著兒子上地干活的她，叮囑五歲的女兒一個人在家玩兒，不要動這個，不要摸那個。女兒懂事地點著頭。那天，天氣突然熱了起來，女兒在外面跟小伙伴們玩累了，跑到家里找水喝。看著比她高半截子的大水缸，她的小腦袋瓜子一轉(zhuǎn)動，連忙去搬來一個凳子放到缸前。她一手扶著缸沿兒，一手拿著舀勺去舀水，一下子沒有掌握好平衡栽到缸里去了。
　　 下地回來的她，抱著幼小的兒子，來不及讓自己有太多的悲傷，便又投入到忙碌的生活中去了。
　　 做了結(jié)扎的她，無法再生育，幾年后，從外地買回來一個女兒。
　　 忙著種地掙錢的她，顧不上好好抱女兒，常常扔給這個鄰居看一天，那個鄰居看一天。已經(jīng)因病做過手術(shù)的母親實在看不慣，便主動要求幫她帶女兒。女兒還未長大，母親便因病復(fù)發(fā)而去世。
　　 她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忙忙碌碌，帶孩子，種地，農(nóng)閑時到處走街串巷賣東西。她的事情仍然是村人閑暇時的談資。
　　 有的說，小青不容易呀！又帶孩子又種地還要賣東西掙錢。有的說那是她自己作的，怨誰呢？
　　 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山村已經(jīng)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大家都使盡渾身解數(shù)，想盡一切辦法掙錢，爭相往大地方或者城市買房、搬遷。當年熱熱鬧鬧的小山村，已然快成了一座空村。村里早已沒有了學(xué)校，凡是有孩子的家庭早已離開，只剩寥寥幾家因種種原因無法離開的年輕家庭，他們的孩子每天需要像我們當年上學(xué)時一樣步行四五里地到下邊的大村上學(xué)。大人們不太忙的時候就接送，忙了就讓他們自己步行去。其余的，就是那幾位不愿意離開村子的老人。
　　 我的母親雖然早已離開小村好幾年了，但她總能從各個渠道聽到關(guān)于小村的一些消息。其中常常有關(guān)于她的消息。
　　 有次跟母親通電話，說完了正事，母親忽然說小青又生了一個兒子！啊？我不由一聲驚呼。她不是做過結(jié)扎，不能生了嗎？她不是已經(jīng)四十出頭了嗎？怎么還會？母親說，反正人家又生了一個。語氣里居然是贊許。
　　 一次回家祭父，路過她家門口，她正抱著小兒子往她十多歲的女兒手里塞，嘴里反復(fù)交代著，看好他點，眼睛不要離開他。走了幾步，再次回頭，還是那句，看好他！女兒回一聲，知道了！
　　 她依然是村里頗為矚目的人。
　　 村里寥寥的那幾位老人說，小青可不簡單呢！人家已經(jīng)把房子蓋到北大路上了！是啊是啊，她可能吃苦呢！
　　 我們離開的時候，跟她打招呼，她抬頭說話時，兩只手還是沒有停下來，正在飛快地點豆種瓜。我想，那些瓜豆苗苗們在她的辛勤培育下，迎著風(fēng)，沐浴著陽光，不久就會長出可人的果實吧！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的什么樣的種子，一定結(jié)出什么樣的果實，一如一個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