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遇見】殷墟(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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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安陽城西北,有一條洹河,洹河南岸有一個村落,叫小屯村。那就是商殷廢墟遺址,郭沫若有詩云:“洹水殷墟不虛,三千年前是帝都”,三千三百年前商王朝那場大遷徙,想必是浩浩蕩蕩、風(fēng)塵滾滾。從奄遷于北蒙連綿幾千里,當(dāng)時交通又原始,沿途都是單轅雙輪的牛車,載物載人,可想而知,那壯闊的隊伍,需要多么堅定的信念。
這一切由國王盤庚牽頭,他力排眾議,以其果決的姿態(tài),做了聲情并茂、言簡意賅的演講。茫茫綠野洹水間,吹蕩起北方的氣息,從此北方的粗曠被黃河揉和,從此黃河流域溪奔潮涌,從此日月星辰有了仰望者。
商都城遷至安陽,沿襲了傳統(tǒng)占卜紀(jì)事,把想預(yù)測的事情,契刻在龜骨和獸骨上,后世稱之為甲骨文。刀鋒瘦勁鋒利,飄逸靈動,起筆多圓,收筆多尖,富有變化。甲骨文本身是書法篆刻藝術(shù),即有用筆、結(jié)字章法,又契合了漢字“六書原則”。
完全可以把甲骨文作為書法的濫觴。一場幾千年書法大回蕩、大創(chuàng)格,將由它出發(fā),呈示出它不滅的生命力,多少文人雅士前仆后繼被它攝去魂魄,多少人抬起頭瞻仰它,卻低下頭默默領(lǐng)受這筆文化宿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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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墟甲骨文有一萬個理由消失不見,卻又有一萬個理由延續(xù)下去。不法商人把它當(dāng)作一味藥叫“龍骨”,用來治療瘧疾,為圖私利,又百般干擾學(xué)者,掩飾它真實的出土地;當(dāng)時清政府深陷泥潭,自顧不暇,又有列強虎視眈眈,向中國文化投來驚嘆而貪婪的目光。而殷墟這里,可以觸碰到中華文化的根。天佑中華呀!藥師開得中藥方,使用者剛好是王懿榮,而他又恰好是金石學(xué)家。接過“龍骨”,瞥見上面間或刻有奇怪的古文字,他錯愕不已,揣摩判斷起來,又花大錢大量收購。終于商朝的問卜聲開始發(fā)聲了、明朗了,黃帝炎帝傳說從口口相傳、遙想當(dāng)中,走向真實,走向蒼生。
清王朝要傾覆了,王懿榮以“士大夫”的悲壯殉國,他兒子把搜集來的甲骨,轉(zhuǎn)售給劉鶚。只有把甲骨交給同為金石學(xué)家的劉鶚,才不辜負他父親王懿榮的心血。劉鶚接手后,在此基礎(chǔ)上,又大量搜集甲骨,嘔心瀝血寫了《鐵云藏龜》一書,甲骨文第一次從私相傳遞,成了文物史料。幾年后,劉鶚因“莫須有”的罪名,流放新疆,不久腦溢血溘然長逝。他留下的甲骨文拓本,無意中被大學(xué)者羅振玉看到了,他被驚呆了,他被攝去魂魄了,他以深厚的學(xué)識見識,斷言這古怪的文字是古往以來,那些古文學(xué)家都沒有見到過。他巧施妙計,從一位古董商人得知甲骨出自于小屯村附近。
前代學(xué)者的鋪墊,給后代學(xué)者滋滋以濡養(yǎng)。在羅振玉身后,站立著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他把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對甲骨文的研究推向最高峰。
這些學(xué)者受到某種詛咒,在研究甲骨文后不久,以一種殉道的無畏人格自我了結(jié),非常悲壯。我不禁想,在歷史之上,到底是刀刃之蜜還是兇器之腥,無論是蜜是腥?見到甲骨,即使預(yù)料到慘烈的人生結(jié)局,也立刻被學(xué)者的人格所掩蓋。
每次我去到小屯村,對著殷墟甲骨文,由衷的欽佩、又由衷的悲涼,這熔鑄的兩種情緒相摩相蕩。欽佩起那些在動蕩時代仍秉持著學(xué)者的自覺自立,為往圣繼絕學(xué),義無返顧承擔(dān)起連結(jié)時代的使命;悲涼起那些統(tǒng)治者對文化的無視,導(dǎo)致文化遺產(chǎn)遺失、損毀,眼看著文化的斷裂與空白。我徘徊在陳列甲骨臺,舉步不前,祖先鋪排出屬于他們時代的儀式,注定要讓后一輩人去叩問、去探詢,注定要讓渺小的心靈占據(jù)一角去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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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八年開始,對已是滿目瘡痍的小屯村進行官方組織挖掘。一大批學(xué)者把才情橫溢傾瀉在這里,小屯村令每一個飽嘗艱辛的學(xué)者,都驚喜不已。那分明是商朝的皇家檔案庫。
這些學(xué)者明白,他們挖掘出驚艷世界的廢墟。一門永久性的學(xué)問,將由這里吐納輸出。無數(shù)中外學(xué)者,抖落了偏見,也抖落了功名,皓首窮經(jīng)一世在這一片廢墟里。中國人悠久歷史自信,將由這片廢墟向前延伸。
十九世紀(jì)前后二三十年,中國遭遇前所未有的災(zāi)難。呼呼而來的文化侵蝕與炮火,使歷史不斷被民族質(zhì)疑,文化不斷被夷化,大大減損了民族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就在這時,我們這些學(xué)者面臨殷墟被盜、亂采,沒有氣餒。在心里咒罵那些不良商人,嗔怪那些參與挖掘,受苦受難的百姓,甚至可以把苦水向腐敗大清朝傾吐。再大的憤恨,在一場民族巨大的災(zāi)難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他們噙著淚,滿臉無奈、可惜,然后望向殷墟,以更大的決心,投入殷墟的研究。
早在十八世紀(jì),商博良就解讀了艱澀難懂的古埃及象形文字;謝里曼、伊文斯分別對特洛伊遺址、邁錫尼遺址與克諾索斯王宮遺址挖掘,論證了《荷馬史詩》源于遠古傳說;特別是在對古巴比倫楔形文字解讀,從讀音上牽強相近,就斷言華夏文明早期創(chuàng)造的一切,是古巴比倫文明的延襲。國內(nèi)很多學(xué)者被這種思潮裹卷,就連章太炎、劉師培、丁謙等,不惜借用中國古籍尋找蛛絲馬跡來呈堂證供。東方民族在哭泣。
在此,我不想宕開筆,來討論凝古思潮。固然不思古會把民間的佚事當(dāng)成歷史的淺薄,學(xué)者也固然可以有薩義德《知識分子》里持有一種廣義的“懷疑”和“批判”。但我清晰知道,西方國家一方面貶斥中國文化,一方面攫取中國藝術(shù)品,他們雇傭著一批文化打手,成了西方文化扈從。
殷虛甲骨文,比之古埃及原始巖畫、古歐洲巖畫、古西亞泥板書,其功能性、賞心性更含蓄、更形象、更飄動。世界上沒有第二個民族,把文字作為一種藝術(shù),并且這門藝術(shù)引無數(shù)人喜而不寐、動人心弦。
它是一種寓言,是一種感召。它把事情神化,占卜問天、問地,在龜板用炭火烤出裂紋,以裂紋的走向和長短,尋找儀式上的的答案。一個神化了的民族,注定要騰飛翱翔。它是一種載體,是一種圖譜。它承載著民族記憶,又低低細語呢喃。它讓人進入新的審美意識,在它那里,僵硬的歷史也能成藝術(shù)的天堂,一種永久性的活潑力。它是一種自信,是民族的精神旨歸。讓每個華夏子女,都心中有根。一旦知聞它,就會以拳拳之心,投奔在它混沌時代所蘊藏神秘力量,揭開是黎明的破曉。
殷墟甲骨文的破譯,接著三星堆遺址出土,華夏歷史接續(xù)到龍山時期,也證明了中華文化是多元一體的。把“西方至上”者用殘簡斷篇編織出敘利亞、埃及和以色列等九千年文明,推到無處藏身的曠野。歷史在時間里,都會沉淀出真相。
直至今天,我們沒有給那些研究甲骨文的學(xué)者夾道鼓掌,不愿打發(fā)點時間,讀點他們的著作。姑且讓它再蒙上一層塵埃吧,它只是回到它的歷史,又有何不可呢?對于這種“姑且”我常不能容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脫離文化的根,再假借文化來斫傷文化。
對此,我一看到殷墟甲骨文,就很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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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止我一個人自豪,只要對中國歷史文化熱忱的中國人,都會自豪,都會被小屯村吸引。文化最怕寂靜無聲,假使有一天,小屯村引來過往簇擁人群,那么,中國文化何愁千里江山寒色月呢。
每每想起甲骨文,倘若我們以謙卑的姿態(tài)和歷史文化跳華爾茲,無論它是否一張疲態(tài)盡顯的臉,只要我們保持求知的渴望,我們都能品讀出新意,并能作出創(chuàng)新,也就能振興中華。
文化強,則中國強;中國強,則文化強,我想甲骨文的意義就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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