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宣威西山?；ɑú莶輷u頭晃腦，像歡迎貴賓到來。
　　 地里，拉犁的老牛、扶犁的老漢、身后施肥的老婦，不約而同吸吸鼻子，抬頭循香探望。一名男子止住跟著的兩人，只身沿地埂走來。
　　 男子從身后取下背著的竹筒，笑瞇瞇問：“老鄉(xiāng)，喝水嗎？”
　　 老漢愣了一下，打量著這位背著雨傘拿著竹筒的不速之客。一身藍(lán)布長衫，洗得發(fā)白，不知穿了多少年。人清瘦細(xì)高，麥膚色臉龐，雙眼很亮?？礃幼?，應(yīng)該是一位私塾窮教書匠吧？老漢暗想。
　　 “瞧憨掉了，人家問你話呢。”老婦說，她一身衣裳，破舊不堪。
　　 “哦哦，嘴不干，嘴不干?！崩蠞h搖搖頭，老婦也搖搖頭。
　　 “陽春三月農(nóng)耕忙，徐徐清風(fēng)送花香。宣威真是個好地方。今年不會旱，二月二陰呢，是吧，老鄉(xiāng)？”男子還是笑著問。
　　 老漢扯起補丁摞補丁的衣裳擦了擦臉上的汗珠，說：“但愿今年雨水充足，地里長糧。不然日子更難過了。”
　　 “兒子呢，怎么不一起春耕呢？”男子問。
　　 “運銅呢?？上瓴恢鴰孜腻X，被銅官雞腳肝上刮油啦。只有我與老伴耕了?！崩蠞h指指身后的老婦說。
　　 男子求老漢細(xì)細(xì)擺擺。
　　 原來，宣威是云銅進京必經(jīng)之路。會澤產(chǎn)好銅，所產(chǎn)幾乎運到京城。銅官規(guī)定運費，用車運銅一碼，給銅錢八百二十文?？蛇@幾年銅錢不值錢啦，每三千多文銅錢才值銀一兩。這可苦了百姓啦，再加上銅官照例按八百二十文給付運腳費，換成銀子還不足三錢。百姓不憨，明知地方官吏多貪了幾成。青壯年不肯去做腳力，銅官就按戶攤派，逼不愿出工的每家出一千文銅錢。我家拿不出錢，兒子只有去服役當(dāng)腳力。
　　 老漢說的時候，身后的老伴不時抹著眼淚。
　　 男子皺起眉梢，握住拳頭，說：“別急，老鄉(xiāng)，日子會變好的，會讓你們的汗水流得值當(dāng)?！闭f完，把竹筒往后一背，向老漢告辭。早有西山里甲長準(zhǔn)備了一筐雞蛋要送給男子。男子擺擺手，拒絕收下，快速離去。里甲長一臉懵怔，自言自語，好官哪。
　　 老漢也懵，他哪里知道，這男子不是教書匠，而是宣威州知州黃四岳，從陜西三原縣知縣升任宣威州知州。黃四岳經(jīng)常到村里察看民情，輕車簡從。老百姓叫他“知州大人”，他笑笑，說：“我就一小小縣官，別大人大人的。”于是，老百姓私下都叫他“黃知縣”。
　　 黃四岳離開西山，一路悶悶不樂，跟著的幾人也沉默不語。夕陽收起地上的霞光，隱入山后歇息了。算上老漢，有多少人了，黃四岳記不住，只記住了一件事，那就是曲靖銅運沒有按市價支付運腳費，被克扣了，落入了地方官吏腰包了。這還了得！拿著朝廷的俸祿，就得執(zhí)行朝廷的銅運定律。如果克扣繼續(xù)，老百姓活不下去，都不肯去服役應(yīng)差，那么豈不斷送了朝廷的銅運生命線？可是，曲靖銅運歸曲靖知府負(fù)責(zé)辦理，宣威州府管不了。咋辦呢？
　　 回到府衙，夜幕降臨，當(dāng)值衙官送來快報。哦，原來曲靖知府下月要來宣威視察春耕和銅運。黃四岳叫當(dāng)值衙官退下，關(guān)上窗戶，轉(zhuǎn)身來到案桌前，點上油燈。頓時，屋里亮了起來，黃四岳眼睛也亮了起來，他有了主意。
　　 知府的大轎到了，數(shù)名兵丁擁著。飯后，黃四岳陪同前往西山察看春耕。早有老漢等村民在路邊等候，訴說當(dāng)?shù)劂~官違背曲靖知府囑托克扣運腳費。黃四岳趁機說：“知府大人明鑒，他們說的屬實。這個老漢的兒子就是一名腳運夫，跑前跑后苦不著錢，連春耕也管不了，他正打退堂鼓，不愿跑運銅?！?br />　　 第二日，來到銅運驛站，正遇幾名腳運夫跪在一名銅官面前，懇求不要按舊例付運腳費，按當(dāng)前市價支付他們。銅官怒罵：“大膽刁民，不愿干就滾回家去。老子一直按市價兌換銅錢給運費，這是大清以來就執(zhí)行的，又不是老子定的。”說著，一腳踢向面前的一名腳運夫，同時揮起手里的軍棍就要打去。
　　 “住手！”黃四岳老遠(yuǎn)就喊了起來。知府臉色很難看，他沒想到自己管轄的銅運官吏對腳運夫這么兇惡，他緊走幾步，怒喝：“誰允許你這么打人的？報上名來，等候處罰?！迸赃叺碾S從趕緊登記了名字，并詢問了腳運夫的訴求，一一記下來，遞給知府。黃四岳趁機說：“知府大人明鑒，為朝廷著想，為民著想，替這些腳運夫考慮，按當(dāng)前市價支付運腳費。”
　　 晚上，知府正要解衣休息，黃四岳又領(lǐng)著幾名里甲長來求見。知府對隨從說：“這個黃四岳太執(zhí)拗了，他圖什么呢？瞧他一個小小知州，這么來勁，這么逼我。好吧，看他三番五次為民請命的份上，這次就依他?！?br />　　 消息不脛而走，腳運夫陸續(xù)返回，銅運逐漸恢復(fù)正常。街頭巷尾，茶余飯后，免不了說起黃四岳。有的腳運夫說：“古有包青天，今有黃知縣。”有的說：“黃知縣的屬下說他過得干皮撩草的，我也幾次見他穿同一件衣裳。他當(dāng)官圖什么？”也有的說：“聽說他以前在陜西三原縣當(dāng)縣官時就是清官。他是個好縣太爺，我們老百姓的福氣。”
　　 這樣夸黃州牧的人很多，黃四岳在西山遇到的老漢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老漢一家是彝族，常年生活在西山，兒子常年奔波運銅，兒媳體弱多病，還領(lǐng)著兩個孩子。農(nóng)活只有靠老漢與老伴兩人。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常年吃不上鹽。村里人說，要買到鹽，得給鹽官好處，不然要么買不到，要么買到的是摻了煤灰的劣鹽。鄰村有一家人老婆為了賣鹽，把僅有的幾文錢給了鹽官，沒錢吃飯，餓暈了，跌倒在家門口，再沒站起來。男人殺了那個鹽官，跑到深山里干起了土匪。黃四岳來了后，改變了由鹽官時常去鹽局請領(lǐng)的官運官銷方式，變?yōu)橐荒暌淮伟戳空堫I(lǐng)，評價歸商，老百姓到商家自由買賣。
　　 “終于買到好鹽了?！崩蠞h笑著對老伴說。老伴捧著鹽巴，眼淚簌簌，說：“沒有縣太爺，我們彝家人見都見不到這樣貨真價實的鹽巴，他就是我們彝家人的太爺啊?！崩蠞h連聲“嗯嗯”，說：“聽說常有虧損，他總把自己的養(yǎng)廉銀捐出作補貼，捐得多到連他自己都記不清。天啊，還有這樣的好官，他就是我們彝家人的太爺?！崩习辄c點頭，說：“難怪他這么窮，連件像樣的新衣裳都買不起，連續(xù)幾年不換新?！?br />　　 莊稼種了一茬又一茬，黃四岳任宣威知州多年了。轉(zhuǎn)眼到了乾隆59年，皇室?？蛋渤鋈卧瀑F總督，經(jīng)四川過來。消息傳出，云南布政使和按察使以下官員紛紛來到云貴交界處宣威可渡驛站迎接。一路上赴宣威官員車水馬龍，絡(luò)繹不絕。有的車隊直接踩踏村民莊稼，村民敢怒不敢言。
　　 黃四岳犯愁了，這幾日一幅畫都沒畫出來，在宣威任職多年唯一的愛好就是作畫，可他哪有畫畫的心思呀，他很擔(dān)心。既擔(dān)心這些官吏在宣威的安全，又擔(dān)心如何招待。宣威衙門差役個個忙得回不了家，當(dāng)著黃四岳的面叫苦不迭。
　　 黃四岳想了想，說：“讓宣威差役們按規(guī)制當(dāng)差，隔站迎接，福康安來了再近前伺候。外來官員一律自己管自己，我們不伺候他們?！北娧靡鄞笙?，轉(zhuǎn)身離去，也為黃四岳捏了一把汗。
　　 沒多久，黃四岳被上司以年邁為由罷官解職。眾人心知肚明，黃四岳得罪了上司和那么多的官員，之前的擔(dān)心成了事實。
　　 黃四岳抱著一摞畫作，離開府衙，暫居書院，沒了俸祿，窮得連下鍋米都沒有。百姓知曉，都爭著給他送吃的來。這天晚上，天都快黑了，來了一個七十來歲老漢，汗流浹背，氣喘吁吁，背著一袋新米，哽噎著說：“送給我太爺吃?！边@老漢不是別人，正是西山彝家老漢。
　　 月余后，在宣威任知州十五年的黃四岳要回老家烏蘭察布了。送別的宣威百姓，排成長龍，淚如泉涌?！疤珷敚珷敗苯兄?，送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不愿轉(zhuǎn)身，直到黃四岳身影在北邊山巒中消失。
　　 “黃青天走了?！卑傩找恢蹦钸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