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思】鋼廠風物(散文)
俱樂部
俱樂部是鋼鐵廠一座蘇俄式的高大建筑,在小城顯得與眾不同。那是建國初期,蘇聯(lián)專家支援我國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一個標志性建筑,雄偉大氣。
小的時候,就喜歡坐落在鋼鐵廠生產(chǎn)區(qū)外部的俱樂部。俱樂部的前臉是六根粗大的羅馬石柱,高高地聳立,五張大門厚重而氣派。對于看慣了紅磚墻體建筑的我們,仿佛看到了藍眼睛、高鼻梁的外國人。很是吸人眼球,風景式的吸引。
俱樂部前的廣場上,有一座“烈火丹心”的烈士紀念碑,碑不算高,但是碑后面的大柏樹,猶如一個綠色的巨塔,象征著為了保衛(wèi)國家財產(chǎn)在烈火中犧牲的烈士們,精神長存,萬古長青。
紀念碑側(cè),有兩個被鋼廠人叫做“荷葉傘”的建筑,一左一右分列兩旁?!皞恪钡男螤畲_與荷葉相似,一根羅馬柱撐起“傘”葉,最吸引人的,是“傘”葉朝天張開著,就像被亂風把“傘”吹反了個,向著天了。人們可以在“傘”下閑坐聊天,打牌下棋。
當然,我最喜歡的,是俱樂部可以看電影看戲。有兩個地方可以看,一個是室內(nèi)電影院,一個是左側(cè)的“露天電影院”。
露天電影一般是熱天才放映,那時候沒有空調(diào),室內(nèi)太悶熱,如果開啟頭頂?shù)牡跎?,呼呼的風聲會聽不清電影里的對話。而露天電影就比較涼快,如果嫌水泥凳子熱,或者臟,就會帶一個小竹板,墊在屁股下。對很多鋼鐵廠子弟來說,看露天電影是最喜歡的,不要花錢買票,在圍墻外的樹上,在焦化拐角樓五層高的單身宿舍里,都能看到,只是在樹上看的會是一個側(cè)面,在拐角樓看的畫面遠了些,聲音有些模糊。
我是在鋼鐵廠建立27年時進的鋼廠,鋼鐵廠的年齡比我大出8歲。很快,我知道俱樂部是廠里開大會的地方,可以容納上千人。會場分為兩層,座位的椅子都是可以折疊翻轉(zhuǎn)的。在這里開會的,都不是一般人,不是班組以上骨干,就是職工代表,或者是黨團員中的優(yōu)秀分子;一般的大型會議,不是紀念大會,就是表彰大會,或者一年一度的工作會議。每次坐在這里開會,我的內(nèi)心都會倍感榮幸。
上個世紀的一個階段,一年一度的“鋼城音樂會”在俱樂部上演。我作為二級單位的樂隊隊員,每年都要上舞臺集體演奏。那時候,鋼鐵廠有二十多個二級單位,演出往往要安排兩個晚上。有票的,可以安心坐在一個座位上,悠悠閑閑地看;沒票的,只能打游擊一樣,坐在座位間的空地上,遇到人來人往,只好隨著讓開或者轉(zhuǎn)移。當然,作為演職人員的我,自然是有票的,而且想著臺下的同事朋友看到臺上風光無限的我,眼前更是光明一片。
大型國企的文藝表演,是不可小覷的。鋼鐵廠就是一個“小社會”,各種人才匯集于此,居然可以像模像樣地自辦“音樂會”,而且觀眾比小城任何時候都要多。這個平臺,成就了不少的“歌星”“演員”,成為萬人鋼廠人茶余飯后的談資,作為一種文藝人才跳出工人崗位,在企業(yè)步入市場經(jīng)濟之后,在社會上“走穴”演出,賺取外快,知名度很高。
市場經(jīng)濟以來,俱樂部一度閑下來了,除卻必要的大會,放電影和“音樂會”都沒有了。在壓縮崗位富余人員的時候,俱樂部的工作人員是首當其沖的,電影放映員、美工,都改行去了生產(chǎn)一線。甚至有人動了承包俱樂部、露天電影院、展覽館的念頭。最終,露天電影院改成了老年人活動的門球場;右側(cè)的展覽館成了對外經(jīng)營的舞廳,霓虹閃爍,卻沒有“鋼城音樂會”那樣莊重、神圣。
在鋼廠市場經(jīng)濟最為艱難的生死關頭,在俱樂部里召開了“職代會”,作出了艱難的決定。建“六五零”,上螺紋鋼,職工們從小家拿出錢來搞建設;清理法人亂象,取締欠規(guī)范的“子公司”;清理廠內(nèi)私搭亂建住戶,清理單身宿舍等等。
鋼鐵廠建廠60年大慶時,俱樂部依然神采奕奕,在聽取總廠新一屆領頭人的工作報告,看著鋼鐵廠人邁著更加堅實的步子,面向未來。
回看歷史,蘇俄風格的俱樂部,已經(jīng)成為了60年前中蘇友誼的光輝見證,是國企大廠悠久歷史歷久彌新的“風向標”,也好似一座國企成長發(fā)展的豐碑,屹立在鋼鐵廠職工的心中。
一片瓦
跟這個叫“一片瓦”的室內(nèi)燈光球場一起存在于我記憶的,是大米這個籃球明星。
如今的大米,個頭依然是鋼鐵廠最高的,鐵塔一樣。只是,歲月不饒人,大米的頭發(fā)已經(jīng)形成了地方包圍中央的格局。鐵塔頭上的光亮更加耀眼了,像個巨大的電燈泡??伤贻p的時候,作為鋼鐵廠籃球主力中鋒,威風八面,氣勢磅礴,對于很多運動員來說,最可怕的是兩米高的大米的“蓋帽”,猶如球場頂上的“一片瓦”蓋了下來,結(jié)結(jié)實實地擋住你出手的籃球。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鋼鐵廠的籃球隊,是一支職業(yè)的球隊,打球就是上班。大米、小米兄弟就在這支球隊里。據(jù)說,兩兄弟都是北方人,哥哥大米年紀大,個頭也大;弟弟小米,個頭雖小一些,卻異常靈活。兩兄弟同時上場,場下的觀眾會特別興奮,大喊“大米”“小米”。那時候還沒有“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的歌曲,否則,體育館里會爆響這首名噪一時的旋律。
“一片瓦”坐落在俱樂部的左前方,距離也就二百米,越過一條馬路,再過一座小橋,就到了。這片區(qū)域,就是鋼鐵廠文體活動集中的地方?!耙黄摺备銟凡恳粯?,有著蘇俄的建筑風格,是蘇聯(lián)援建中國所留下的產(chǎn)物。這種“一片瓦”的屋頂,那時候,我們國內(nèi)不多見,但是在鋼鐵廠卻有著幾處。應該說,這種“一片瓦”的建筑技術,也是堪稱一絕的。
夜幕降臨,父親常常帶著我到“一片瓦”去看籃球比賽。大米、小米兄弟成為了我的偶像。尤其有一段時間,鋼鐵廠的專業(yè)籃球隊代表省隊打比賽,“一片瓦”更是熱鬧非常,急迫的時候,吶喊的聲音,好像快要掀開球場頂上的那一片瓦了。
一個工廠,有著一支職業(yè)籃球隊,而且具有省級專業(yè)水平,這個工廠該有多牛呀。但是,這個牛氣在企業(yè)步入市場經(jīng)濟時,解散了。大米、小米兄弟也分開了,大米留在了廠里,而小米選擇了離開。一段時間,“一片瓦”覆蓋下的籃球場,也靜寂下來了。
回顧起來,計劃經(jīng)濟時期,企業(yè)的文體活動頻繁,職工的業(yè)余文體生活豐富多彩,同時也造就了一批文體明星。而當企業(yè)在市場經(jīng)濟海洋里顛簸的時候,大家面對的幾乎都是技術指標、經(jīng)濟效益數(shù)據(jù),為企業(yè)這首大船不至于沉淪而日夜奔忙,匆匆于“一片瓦”下,卻難得停下腳步,到球場上放松一下。
大米,好像無用武之地的英雄一樣,在總廠工會做些雜事。
過了十多二十年,“一片瓦”里漸漸恢復了他該有的功能,舉辦籃球賽,車間級的,分廠處室級的。雖然沒有當年省級大賽的人聲鼎沸,但是,球場上的激烈爭奪卻不亞于任何一場賽事。經(jīng)歷了大風大浪之后的鋼鐵廠,已經(jīng)熟稔了市場規(guī)則,張弛有度地開始了生產(chǎn)、生活。這時候,大米已經(jīng)進入中年了,籃球賽中,他不再是運動員,而是教練、裁判,他開始忙碌起來。
大米不打籃球,而是改打乒乓球了。身高手長的優(yōu)勢,以及肢體協(xié)調(diào)能力超強,使得他很快把小球玩得滴溜轉(zhuǎn)??磻T了他拿大球的樣子,小小的乒乓球在他高大的身軀下,顯得極不協(xié)調(diào)。當年在籃球場上威風八面的大米,如今弓著腰玩著乒乓小球,卻是一臉憨厚的笑,與那個籃球場上叱詫風云的“英雄”相比,反差不是一般的大。
算起來,這座有著蘇俄血統(tǒng)的“一片瓦”,該有60歲了。但是,作為一座體育館,他的外觀并不蒼老,相反還很年輕。
60歲的“一片瓦”,見證了鋼鐵廠從計劃經(jīng)濟到市場經(jīng)濟起起伏伏的變幻,也見證了大米這個籃球明星歲月帶給的變化。我們眼里的“一片瓦”,在周圍日新月異的建設發(fā)展中,保持著一貫的風貌,歷久彌新,站成了鋼鐵廠一座獨特的地標。
三八樓
如果把無人機升到三八樓的高空,朝東北方向看,就是一個阿拉伯數(shù)字“3”;往東南方向看,就是漢字“八”,中間還連著一筆的那種。鋼鐵廠的叫法為“拐角樓”。
當然,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無人機的上空視角,只知道這個樓不是普通的樓房那樣坐南朝北,或者坐東朝西,而是有一段坐南朝北,有一段坐東朝西,還有連著的那一段是朝著東南方向。
對鋼鐵廠的小伙子來說,他們的視角,就是仰視。仰望著四層高的樓房,心情好的時候,往往不分東南西北;心情糟糕的時候,常常分不清南北東西。
因為,這幢樓里住著的,是鋼鐵廠的單身女人,外地分配來的女大學生,離家很遠的女工??傊?,都是單身,一旦結(jié)婚,就要搬離此樓。“三八樓”,或許不是因為她的高空俯視圖像“3”或“八”,而是基于“三八婦女”的特定含義。
三八樓的兩邊,北邊一棟為男生知識分子樓,全是外地分配來鋼鐵廠的大學生;南邊一棟名為建安公司拐角樓,全是單身男職工,有的未婚,有的是已婚的“半邊戶”。這樣的格局,三八樓就成為了一個“U”形磁鐵,把鋼鐵廠的“男鐵粉”,吸引在大樓的南北兩極。
小麗,記得晚上去看電影,我在老地方等你。在樓下大聲呼喊的,往往是調(diào)皮些的男生,不怕被女生圍攻,也不怕被拒絕。這種愛情策略,實際上是在“造聲勢”,給女生造成“有男朋友”的感覺,別的人就暫時不會給她介紹對象。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一陣悠揚的竹笛從窗外隨著清風吹流淌進來。樓里的女生會被美妙的音樂吸引,跟著旋律唱著“請你帶上我的心上人,繞過高山一起到海洋……”接著,就會有女生悄然出門,奔著笛音而去了。
幾十年來,三八樓是鋼鐵廠一道明媚的風景。
鋼鐵廠是一個男人的世界,風呼火嘯,號子聲聲。在這樣的世界,女生無異于荒漠上的花朵,絢麗而珍稀。圍繞著這座樓房,發(fā)生多么荒誕不羈的事情,都是不足為奇的。小伙子強壯的體魄,加上充沛的荷爾蒙,還有什么不可能呢?“阿米爾,沖!”,是那時候用得最多的電影臺詞。
從三八樓里搬離出來的女人,都是笑著的。樓外那個區(qū)域的人們,吃的喜糖是最多的。
五年前,城市建設需要把這座存在了四五十年的老樓拆除的時候,樓房周遭,圍了許許多多的男男女女,他們年齡不一,卻有著一樣的不舍。他們拿出手機拍照,合影,拍著紅磚墻體被機器搗毀,看著揚起的塵埃中,那些朦朦朧朧的記憶,那些雖然遙遠,卻一直縈繞腦海的畫面。
這是一座鋼鐵廠的記憶。
五年過去,人們徜徉在這個叫“百畝塘濕地公園”的地方,散步,休閑,鮮有人想起某處正是曾經(jīng)魂牽夢縈的三八樓了。五年了,有的人已經(jīng)習慣了這里新建的風景,忘卻了原來的景致;有的人偶爾來到這里,會驚詫于這里的巨變,會憑著記憶找尋著三八樓的蹤跡。
作為地標,三八樓已經(jīng)不復存在。對很多人而言,機器摧毀了三八樓的墻體,好似一個人身體的滅失,但是摧不毀的是那些美好的記憶。那些與青春相連的美好,隨著歲月河流的不斷沖洗,反而越發(fā)清亮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