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遠去的澇池(散文)
我的故鄉(xiāng)地處枯焦的旱塬,四季雨水不足,靠老天爺賞飯吃。不說日子過得有多恓惶,單就吃水就十分艱難。
上世紀七十年代,鄉(xiāng)親們都住在塬畔的土窯洞里,村子東頭有一口二十八丈深的老井,因長期無錢維護,井下不時坍塌,水源時斷時續(xù),村民整天排隊絞水。尤其到了用水高峰期,井底幾近干枯,轆轤咯吱半天也絞不上半桶稠泥水。為了吃水,一些村民經(jīng)常起早貪黑沿著羊腸小道下到深溝里挑水,一擔水“吭哧”兩三個小時才能挑到家,有時夜半時分還都能聽到水桶的叮咚聲和人員的嘈雜聲。
與那口老井相比,村里的那座土澇池卻很爭氣,常年裝著多半池子水。即便天雨兩三個月不眷顧,池水也見不了底。
澇池就橫臥在村子中間的低洼處,有半個籃球場那么大,橢圓型,北高南低。北邊緊貼我家鹼畔下如刀切一樣的土崖,崖畔上是父輩栽植的幾株洋槐樹,被池水滋潤的格外粗壯繁茂;南邊隨坡就勢用石塊和泥土砌筑了兩米高的梯形圍墻,沿外墻根點綴了五六棵護堤的槐樹、柳樹。夏天時相互掩映,擠碎了頭頂?shù)亩救?。其中有一棵飽?jīng)風霜的歪脖柳,水桶般的腰身斜向池畔,而頂端三根老碗粗的分枝卻倔犟地刺向天空。據(jù)老人們說,那棵歪脖柳原來并不歪,青春時期挺拔端莊,英姿勃發(fā),后來遭遇了一場大暴雨,被淫溢的池水沖斜了。當時村民也想將她扶正,但錯綜的根系嵌入池墻太深,從澇池的安全考量也就沒敢再動。從此,那棵遭受劫難的柳樹再也沒能挺起腰桿來,直到老態(tài)龍鐘,仍堅守著那一汪池水,用慈祥的目光注視著村莊,云卷云舒……
故鄉(xiāng)的澇池極其簡陋,如同山坡里陷出的一個水坑。而就是這個不起眼的“坑”,卻給缺水的旱塬帶來了無限生機,給老家人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便利。平時,村里人家收拾窯面、盤炕盤灶、修建豬圈雞舍,就從澇池里挑幾擔水,用來和泥、飲磚;遇上了干旱年景,男女社員齊心協(xié)力,挑擔的挑擔、拉車的拉車,把一桶桶澇池水運到田間地頭,澆灌奄奄一息的禾苗;農(nóng)閑時,婦女們端著盆子,提著搓衣板來到澇池邊,邊洗衣邊拉家常,那棒槌聲、撩水聲、嘻笑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麥收季節(jié),割麥、碾場的大人們紛紛來到澇池邊,洗一洗手腳上積累的灰塵,擦一擦身上的汗?jié)n,頓覺困意全無,舒坦了許多。黃昏,歇耕的牛驢和回欄的羊群,一撥接一撥到澇池里飲水,肚子喝飽了,或打個滾兒,或發(fā)出愜意的叫聲。牛羊喝水的當兒,經(jīng)管牲畜的人蹲在澇池畔的斜坡上,點一鍋旱煙,吧嗒吧嗒抽著,時不時與納涼、洗衣的人扯幾句閑話。等到牛羊不再喝水了,便在吆喝聲中戀戀不舍地離去。
澇池,不僅是大人們聚集的地方,也是我們孩子最向往的娛樂場所,一年四季,只要澇池有水,就少不了喧鬧和快樂。
春天,當盈盈暖風吹來,沉睡了一個冬天的澇池便漸漸鮮活起來。調(diào)皮的小蝌蚪,時而在清波中暢游,時而聚攏到池水邊玩耍;成群結(jié)隊的小燕子、小麻雀不時地從水面上掠過,或輕飄下來喝水,或撲楞楞地飛向樹梢。而那幾棵嫵媚多情的柳樹早已耐不住寂寞,披掛著翠綠如眉的葉片,抖動著萬條長發(fā)輕柔地撩撥著水面。
此時,便是做柳笛的最好時機。每天放學回來,我和伙伴們顧不得回家吃飯,歡呼雀躍地奔向澇池畔,瞅準一個棵柳樹,手腳麻利地爬到樹杈上,折下幾根筷子一樣粗的柳條,剪去兩端不規(guī)正的部分,用手輕輕地擰松外皮,小心翼翼地抽去里面的木芯,然后把柳管的一端捏扁,用小刀刮去一厘米的外皮,做成一個小嘴兒,放在嘴里一吹,便發(fā)出“喔哇、喔哇”的聲音。一些大點的孩子還在柳管上鉆幾個小眼兒,吹奏時,小指尖在孔洞上一張一落,那哨音婉轉(zhuǎn)悅耳,好聽極了,至今回想起來都令人興奮。
夏天,赤日炎炎,澇池畔蟬鳴蝶舞,一股股熱浪滾滾而來,把澇池水攪動地沒了冰涼。這時,澇池便成了我們的游泳場,一有空,十多個孩子光著屁股一窩蜂地擁入池中,戲水玩耍。有點水性的,一會兒“狗刨”,一會兒潛水,時不時還互比誰游得遠,誰潛水時間長;不會游的,坐在淺水處嘻嘻哈哈打水仗;想學游泳的,抱一根粗木叮叮咚咚就開始了,兩個小腳板像敲鼓似的,打得水花四濺;個別膽大的孩子,從歪脖柳的樹杈上一躍而下,砸得水花竄起一米多高,驚得小伙伴們大呼小叫。那時,我比較膽小,不敢到深水處學“狗刨”,只在離池岸三四米的地方“撲騰”,學了好長時間也沒見長進。一次,一個大孩子輔佐我在到深水處練習,誰知我剛“狗刨”了兩三米他就松手了,失去平衡的我一下子就沉入水下。眼疾手快的同伴一個猛子扎到水底將我撈了上來。我喝了幾口污水不說,還被池底碎瓷片扎傷了膝蓋,一個月都沒好。從那以后我就更怯場了,輕意不敢到深水區(qū),直到中學畢業(yè)還是順著邊“狗刨”。
秋天,炎陽不再炙烤,蟬蟲不在鳴叫,浣衣的婦女愈來稀少,澇池畔靜謐了許多。我們一幫孩子便聚在一起玩打水漂的游戲。一人拿一塊碎石或瓦片,站在澇池畔使勁地向水面扔去,甩出去的瓦片,有的像輕捷的羽毛順著池面飄出很遠,有的像觸動了彈簧似的蹦噠兩三下落入水下,有的就像一只蛤蟆,只聽“咚”得一聲就不見了蹤影。打水漂的孩子中不凡高手,他們一連能打出八九個像燕子剪水般的水花,博得大伙兒陣陣掌聲。
玩打水漂也上癮,有時一玩就是幾個小時,有時連續(xù)幾天都“泡”在澇池里。而當深秋的時節(jié)來臨時,枯黃的柳葉鋪滿了水面,瓦片飛奔的場面便會消失,隨之而來的便是撲撈青蛙的嘰喳聲……
冬季,幾場西北風從坡洼刮過,冬九接踵而至,整個澇池面結(jié)出一層厚厚的冰。放了寒假的孩子們就在冰面上滑冰踩雪,追逐打鬧。有自制滑板車的,坐在上面,兩手各持一個“冰錐”,左右開弓,像劃小船一樣,奮力向前劃行;沒有滑板車的,就玩“驢拉車”,一人蹲下,兩個小伙伴一左一右拉著他的手,使出吃奶的勁兒向前拽拉,有時繞不過搗蛋鬼設置的障礙,就被撞得人仰馬翻,躺在冰面上哭爹喊娘,逗得大伙兒一陣哄笑。
旱塬上的澇池水是隨季節(jié)變化的,冬春雨水稀少,池水勉強能蓋住底。水少的時候,生產(chǎn)隊就會派精壯勞力把澇池的黑淤泥清理出來,摻入牛羊糞作肥料,又從周邊拉來黃土,一層一層地鋪好夯實,使得澇池變得堅硬光滑,煥然一新。而到了夏秋,雨水集中,澇池一下子變得飽滿起來,幾乎要漫上堤畔。記得有一年,連陰雨足足下了六七天,把村莊雕鑿得千褶百皺,村道的積水猶如小河般從不同的方向追趕著涌向澇池,澇池的邊沿出現(xiàn)了兩處小的管涌,村干部發(fā)現(xiàn)后,立即組織社員冒雨堵漏加固,才是澇池沒有決口。事后村里人說,多虧了池邊那幾棵護堤的樹木,不然會出大亂子的。
居住在澇池邊,近水樓臺,得天獨厚,有看不完的景色,有聽不完的天籟之音。水面平靜的時候,澇池就像一面銀鏡,映出藍天白云、飛鳥霞光;輕風掠過的時候,水面就像蜘蛛吐出的絲網(wǎng),推出一圈一圈清淺的波紋;雷雨光顧的時候,池水就像燒開了一樣,“咕嘟、咕嘟”地冒著泡兒。四季交替,那美妙動聽的蛙聲、蟬聲、鳥聲,飄然而來,又悠然而去……
時光飛逝,日月如梭。幾十年過去了,塬畔上的人家都挪到了原上,黑暗的土窯變成了敞亮的磚窯或磚房;高高的水塔代替了那口深不見底的老井,人們不再為吃水發(fā)愁;隆隆的機械碾平了麥田上的牛馬蹄印,清甜的蘋果香彌漫了整個秋天;富余的勞力或外出打工,或進城做生意,人們憧憬著美好的明天,奔波勞碌。
而那座被村民引以自豪的“聚寶盆”卻早己頹廢荒蕪,孤零零地守著舊時的院落……
澇池,養(yǎng)育了老家?guī)状?,承載了童年無數(shù)幸福與歡樂,景色如畫,已深深鐫刻在記憶深處,成為一抹揮之不去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