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給外爺守孝已滿三年，她守的是一份思念，是一份血脈親情。我們姐弟仨已過不惑之年，懂得盡孝要趁早，希望父母能早一天來我這邊，不想留有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遺憾?？捎捎谝咔樵?，北方的不能南下，南方的又不能北上，我們也只能在無奈中煎熬著，等待著。
　　 母親說，此次一別有可能將來一把老骨頭就埋在南方的紅土下了，祖祖輩輩生活在黃土地上，去了南邊也不知服不服水土。我也調(diào)侃說，現(xiàn)在物流這么便利，南北食材早已融匯到了一起，食材里南北泥土的氣息也早已混淆不清，哪里還存在服不服水土一說。
　　 其實我也知道，母親只所以這樣講，是心中有太多的放不下。人在老家，每年還能去給外爺外婆上上墳，也就會覺得心安一些。在她心里一直有兩個結(jié)，那就是外婆走時她作為長女卻不在身邊。那個時候由于家庭的變故，我們一家人去了南方，只有我一人因讀書的原因留了下來，雖然我很少向父母講我只身求學(xué)所受的苦難，可父母總能從他們自身的窘迫中感知一二。這兩件事也就成了她心中永遠的痛。也正是一份對外婆的虧欠，使得母親對外爺?shù)恼疹櫢裢獾挠眯?，她就是想把對外婆的歉疚用對外爺?shù)男韽浹a。
　　
　　 二
　　 外爺是一位高中的化學(xué)老師，幾十年的從教生涯，說桃李滿天下還真不算夸張。他在家里幾乎不講什么話的，也讓我常常好奇他站在三尺講臺上的樣子，甚至一度懷疑他的教學(xué)水平，不愛講話的他拿什么去講給學(xué)生。從我記事起也時常聽母親她們提什么成分啦，地主啦，右派啦之類的詞兒，懵懵懂懂的我潛意識中感覺這類人當初都是吃過苦受過難的。聽母親說外爺當時為了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硬是把檔案年齡改小了好幾歲，導(dǎo)致的后果是好的政策出臺后，影響到下放子女戶口由農(nóng)村轉(zhuǎn)回城里，還有就是退休后月工資少了別人幾千元?？蓪τ谀莻€年代來說，也是情非得已。
　　 外爺由縣城下放到農(nóng)村后，就來到了當?shù)劓?zhèn)上的八中教書，幾個姨也跟著去鎮(zhèn)上就讀，當時的生活條件極差，外婆在村子里教育紅班，錢少的可以忽略不計，家庭的擔子全落在了外爺?shù)募缟?，也就讓他養(yǎng)成了摳著過日子的習(xí)慣，他的摳真的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就連我這個外孫女也被他算計著。記得上初中那會兒，本以為剛到鎮(zhèn)上，外爺肯定會收留我?guī)兹赵谒麄兗页燥?，可外爺直接給我拿出一個大碗打發(fā)去了飯?zhí)?，多年后向母親提及還耿耿于懷，母親笑笑算是回答。也正是外爺?shù)牟豢伤甲h直接影響到我對教師們的看法，覺得教師都是像外爺那樣窮酸小氣。后來慢慢才明白了，他們那一代人真的太不容易。
　　 外爺重男輕女思想特別的嚴重，總是為沒有一個男孩子而抱憾，直到老來得子才見他眉頭舒展。他給小舅起名赟，這個字的含義是文武全才，而且還有錢，是倉頡造字時的初衷，足見外爺對小舅的寵愛。小舅還比我小幾個月，是被全家人寵著長大的，又是在娘子軍中混，難免缺少一種陽剛之氣。由于同一個村子又是同歲，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都是一起，我也就充當了小舅的保護人，誰敢對小舅齜牙咧嘴，我就會回之以拳頭，從此也就冠上假小子的名號。若干年后再提起，小舅總是作個暫停的手勢。
　　 下放后一直呆在農(nóng)村，外婆心有不甘，一心想著再回城里。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外爺讓外婆如愿以償，那么摳門的他一下子變得是如此的慷慨。那時幾個姨已出嫁，外爺外婆也都退了休，一大家子也就剩下小舅他們仨，外爺用行動解開了外婆的心結(jié)。外婆是肥胖型的，體重二百好幾，很多疾病也都隨之而來，照顧外婆的工作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外爺?shù)募缟稀?br />　　
　　 三
　　 我印象中從沒見外爺煩過，他總是那么的盡心。老伴這個詞可以不用解釋，因為外爺?shù)呐e動把它詮釋的淋漓盡致。我利用假期的時間也偶爾回去看他們，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我是無處可去。那時我的家人已全部去了南方，我孤苦無依，可又不愿意回外爺那里，一來是看不習(xí)慣他的摳門，再個我要利用假期去掙生活費。外爺對幾個姨和我都是那樣子，回來了就隨便煮吃的，他就暫時解放，也不挑食，做什么他吃什么，也不嫌棄誰，愛住多久住多久，也不會主動問你是否有錢花?？伤谛【嗣媲昂敛缓?，自己省吃儉用，工資全給小舅存著，外爺有他的原則，存著可以，小舅一分都不能動。
　　 日子就這樣在平淡中過著，外爺把照顧外婆當成了他退休后的一件大事。由于肥胖，外婆的高血壓引出很多并發(fā)癥，直至癱瘓在床。外爺體型瘦弱，給外婆翻個身子都很難，可他硬是照顧了外婆六七年，小舅平日上班，也很少幫忙，還時不時把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掛在嘴邊。外爺再怎么盡心，也擋不住外婆匆匆的腳步，外婆走了，走的很安詳。對她來說，也算是此生無憾。外爺對她照顧的無微不至，她又匆匆地走在外爺?shù)那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叫何其有幸。
　　 外婆去世的消息，我們一直瞞著母親，怕她心里承受不起，更何況那時我們還未還完外債，一家人也不敢回來，怕曾經(jīng)的屈辱再次上演，尊嚴再次被他們踐踏，外婆的葬禮我就成了我們?nèi)业奈ㄒ淮怼?br />　　 印象中那天的天氣也沒什么異常，也許因為外婆只不過一個凡人，不是天上的星座吧。外爺哭著說還沒有伺候夠呢，為啥外婆不能再多活幾年。他的悲傷別人很難體會，幾十年的相儒以沫，感情篤深，一個人先行離開，無疑是把另一個人的心全部掏空。我看著安詳躺在棺材里的外婆，禁不住悲從心來嚎啕大哭，哭外婆的離世，哭在遠方母親的一概不知，哭我們家?guī)啄曛性馐艿哪ルy，哭我的無依無靠。
　　
　　 四
　　 日子還是要一天天的過下去，外爺開始寫小說，也不知寫了多少年，后來把草稿寄給我讓給出版時，我已在海南生活了很多年了。外爺?shù)男≌f我拿給轉(zhuǎn)業(yè)到報社的戰(zhàn)友看了，戰(zhàn)友說文中涉及的人物中，有些人的后代還都在，與真實的歷史不太符合，也都是教科書上的，沒什么可讀性。我記得是厚厚的幾本，全是用鋼筆一字一字寫出來的。為了不讓外爺失望，我們就讓朋友幫忙出了幾十本，并給外爺寄了二萬元算是稿費。
　　 外爺還練習(xí)書法，字如其人，他的字寫的真是干凈，有種弘一法師的味道。小舅和舅媽又忙著生意，無暇顧及到外爺，孤獨中的外爺就養(yǎng)了一只小泰迪犬，就這樣一人一狗在三餐四季中，周而復(fù)始過著循環(huán)日子。人與狗一旦建立起了感情，這種感情常人無法理解，因為狗懂得感恩，人未必能做到。舅媽向來不喜歡貓狗之類，回到家里總是怨來怨去，外爺又從不愛多說一句話，求的是個和睦，為了家庭和諧，外爺忍痛把小狗攆出了家門，哭著說讓它自尋個好人家?？尚√┑鲜羌茵B(yǎng)的，哪里受得了外面野狗的撕咬，幾天后拖著一條殘腿爬了回來，在外爺?shù)母巴纯嗟厣胍髦?，外爺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小泰迪死在自己的面前。外爺哭著把它埋在上菜地里，他的心又一次?jīng)歷了一場死別?？赏鉅斠琅f沉默著，沒有埋怨，更沒有說一句狠話。至到母親他們從南方歸來，在一次談話中，外爺才向自己的長女流露出了心中的那份不快。外爺說的輕描淡寫，可母親的心卻被扎的生生地疼，也就是這件事，母親把外爺接回了我們家。外爺沒有推辭，可每個月的月末準時回自己家，母親也只是笑笑，她知道外爺又發(fā)工資了，是回去給他寶貝兒子存錢去了。外爺生病住院，幾個姨也輪著去醫(yī)院照顧，醫(yī)藥費幾姊妹共同分擔，小舅隨意，在醫(yī)院的一日三餐誰照顧誰自己負責，外爺從不多問，也不會拿一分錢出來，而姨們早已習(xí)慣了外爺?shù)淖龇?，也就不說什么，只是盡心地照顧著。
　　
　　 五
　　 人呢，該走的時候你再怎么竭力挽留也是徒勞，外爺也是如此，就這樣躺在床上，飯量是越來越少，他并沒有痛苦，一如既往的清醒，還同母親他們嘮著家常，他生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土葬，這是操勞一生的外爺臨終囑托，也是他老人家這么多年唯一一次對兒女們的要求。幾天后外爺去世，享年97歲，去世前他用手指了指他頭下的枕頭。
　　 母親他們姐弟幾人打開枕頭，發(fā)現(xiàn)有一封信，信封里還有幾張存折。信的內(nèi)容很短，猶如外爺?shù)男愿?，里面只是簡短地說出存折里的錢數(shù)和密碼，并且每家多少分的清清楚楚。外爺是六十歲退休，活到九十七歲，幾十年里省吃儉用，任憑別人怎么說他摳門也從不辯駁，可他那份沉甸甸的愛，又是那樣的實在，以至于做兒女的不知該用什么來承載這份沉重。
　　 外爺走了，走的是那樣的干凈，人世間的一切又全還給了這個世界。出殯前，他生前教的學(xué)生也很多都到了場，大多數(shù)都過的很是風光，也都是匆忙趕來送恩師最后一程的。
　　 他的離世，這個大家的中心也從實際變成了虛無，沒有了父母，也就沒了家的感覺，姐弟也就四散各地，偶有聯(lián)系，卻也是由親情變成了親戚。
　　 我時常感嘆，父母的愛呀，是來自骨髓血脈里自然而然的本能，是比山高比海深的人之常情，我們做兒女的傾其一生又能懂得多少，報答幾分。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