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我總覺得阿梅是個苦命人，但漸漸地，我的想法變了。阿梅總是笑，她笑的樣子并不好看，但是我能感覺到她很快樂，她應(yīng)該不會有太多的煩惱。她的穿著打扮普普通通，甚至有點寒酸。她從來不講究吃得怎么樣。她的世界里沒有奢侈這個概念。
　　 阿梅是我鄰居王奶奶的兒媳婦。多年前，我還是個孩子，那天我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半路上看到一群人在圍觀著什么，出于好奇心，我也湊上去看了看，原來是一個女人瑟縮在角落里。那個女人明顯精神不正常，操著一口外地口音，穿得破破爛爛，脖子上還有傷痕。那個年代沒有手機，人們生活貧困單調(diào)，無聊的日子里總喜歡湊熱鬧。那個女人就是阿梅。后來她被鄰居王奶奶撿回了家，管她吃住。但王奶奶也不是沒有私心，畢竟家里有個接近三十歲沒娶媳婦的大兒子。王奶奶想讓阿梅給她兒子做媳婦，但是兒子是個古板要面子的人，剛開始不愿意接受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本家人也不建議留下她，據(jù)王奶奶妯娌說，她們老家有一個人從街上撿了個媳婦，也是腦子不正常的，可是后來這個女人的婆家人找來了，差點打了起來，搞得很難看，要王奶奶多留個心眼，萬一是別人家媳婦跑丟了，那家找上門來，到時候可難堪了。
　　 王奶奶覺得有道理，但是那個時候天越來越冷，又不忍心把她趕到大街上受苦，就先養(yǎng)著她。這個阿梅倒也勤快，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平時母子倆相依為命，兒子忙著到處做木工，母親還得種地賣菜。家里又臟又亂，沒時間收拾，連串門的都很少。阿梅來了以后，這個家變得井井有條，飯也有人做了，以前都是做一頓吃三頓，現(xiàn)在生活改善了，王奶奶也很感激，對她也很好，看她沒衣服穿，專門給她買了新棉襖。她拿到新棉襖感動得都哭了，也終于松了口，從她那模糊的外地口音里得出，她小時候爹娘都死了，被一家人收養(yǎng)做童養(yǎng)媳，后來長大了要結(jié)婚的時候，丈夫不喜歡她，經(jīng)常打她，還把她往外攆，她一路要飯來到這里。問她哪里人，她怎么也說不清楚，大概是被打得神志不清，好多事情記不清楚了。
　　
　　 二
　　 后來，阿梅和這家的兒子正式在一起了。她們彼此接受了，這個家也越變越好。有一天阿梅的娘家人找上門來，阿梅不知什么原因一直哭，但娘家人也沒有帶走她的意思，只是想知道她過得怎么樣，心里有個底。她親哥哥問她在這里好不好，愿不愿意在這里過日子，她什么也不回答，只是不停地點頭。問她在這家有沒有受氣，丈夫有沒有打過她，她又不停搖頭。知道妹妹過得還好，娘家哥哥放心走了，臨走前叮囑這家人好好對她妹妹，妹妹命苦，父母走得早，被別人家領(lǐng)養(yǎng)當(dāng)童養(yǎng)媳，從小苦活累活都干，還要挨打。就因為經(jīng)常挨打，有點神志不清，但她并不是天生智障，腦子還是比較清醒。
　　 打這以后，一家人便可以安安心心過日子，阿梅跟著婆婆種菜賣菜，丈夫做木工。很快阿梅生了個女孩，過了幾年又生了個男孩。我小時候也偶爾跟著別人家孩子去她家里玩，她待人友好熱情，家里沒什么好吃的，她總愛把婆婆炸的丸子、麻葉子（一種面食）拿出來招呼人，有一次她拿來幾個糖給我，我媽不讓我要。后來媽媽告訴我，她家本來就窮，買那幾個糖不容易，讓她留給自己孩子吃。后來我上初中，阿梅丈夫幫我做了一套課桌椅，那個時候我們這里很窮，學(xué)校里連課桌椅都供應(yīng)不起。因為兩家是鄰居，母親看他窮，經(jīng)常送一些舊衣服，還幫他介紹生意。王奶奶也是感動不已，說兒子長那么大，從來沒人給過衣服穿，穿的襪子都是破洞的。課桌做好了，阿梅丈夫堅持不要錢。母親買了一箱方便面送給他們，卻被阿梅丈夫退回來了，那天弟弟喊著要吃方便面，母親不讓拆，說：“這方便面還得給他們送去，你都不知道他家孩子看見方便面有多高興，她們從來沒吃過?！?br />　　 后來那箱方便面去到他家又回來了半箱。至今我想起這件事心里還有說不出的感覺，現(xiàn)在這個年代泡面已經(jīng)不稀罕，甚至被列為不健康食品，那個年代令多少孩子嘴饞。還記得那一年阿梅的兒子剛出生的時候，她的婆婆喜出望外，站在門口招呼鄰居。我和母親進到屋里去看，阿梅在泛黃的燈光下坐在被窩里，滿臉都是幸福，大女兒拿出糖來招呼來來往往的鄰居。那天天很冷，外面的風(fēng)很大，屋里彌漫著溫暖的氣息，就連電視里廣告的聲音都異常歡樂。那天的溫暖幸福令我也感同身受，我和母親從她家里離開的時候，我還留戀著那土黃色的溫馨。多少年后我想那大概就是底層人的快樂與幸福吧！貧窮的日子里沒有太多的奢望，簡簡單單的快樂鐫刻在記憶里。
　　 后來我慢慢地走出了我們村，去到縣城讀書。求學(xué)的日子是艱辛的，幾乎沒有閑暇的時光，我總覺得很累，并且沒有人身自由。縣城的燈紅酒綠對我沒有吸引力，我最快樂的時候便是坐上回家的汽車的時候。老家的村莊，村里的小路，以及一座座老式瓦房于我而言是精神的歸宿。但是老家的人越來越少，鄰居不上學(xué)的伙伴們都踏上了打工的道路。好多四十歲的中年人也加入了農(nóng)民工的大軍，因為要掙錢蓋大樓，因為瓦房要淘汰，因為兒女要結(jié)婚，結(jié)婚成本越來越高，曾經(jīng)清苦但安逸的日子在悄無聲息中消逝了。
　　
　　 三
　　 阿梅家的小院也空空蕩蕩了，她們一家都去了外地謀生，那一年放寒假，我去到了父母所在的蘇州。從母親口中得知，阿梅一家也在這里，我很高興。晚上吃過飯，我們?nèi)ニ掖T。她依然愛笑，人胖了很多，皮膚比年輕的時候還好。那個時候她的大女兒已經(jīng)下學(xué)了，也出來掙錢了。小兒子本來跟著奶奶在老家，因為老人家身體差，干脆都來這里。她們一家租住兩間平房，房子不大，走廊上用兩塊鐵皮擋一擋就是個簡易的廚房。吃飯的時候把一個木箱側(cè)著放就是一個飯桌。我注意到那是一個院子，院子里租住著大概十幾號人，都是外地來的農(nóng)民工，他們租住的地方特別簡陋，有的人甚至拿小板凳當(dāng)吃飯桌。這些農(nóng)民工大多為了謀生背井離鄉(xiāng)，在外面過著將就的日子。
　　 在與她們聊天的過程中，我情不自禁地說道：“在這里真沒咱老家好！”阿梅回應(yīng)道：“老家掙不到錢呀！沒辦法都是為了掙錢。”待她把家里收拾好，便跟著我和母親出來逛街，她想買些過冬的衣服，奈何嘴巴不夠伶俐，母親幫著她講價錢。她從小攤上買了幾件肥大的棉襖棉褲，每件花了大概二三十塊錢，她很開心，說這回一家人都不怕冷了。之后跟著母親逛了衣服店，她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件處理的棉襖，不到一百塊，高興得買了下來，激動得都快哭了，說自己沒穿過那么好的衣服，母親說這衣服質(zhì)量好能多穿幾年，貴點不要緊。我驚呼，我在大學(xué)里，我的那些同學(xué)買一件三百塊錢的羽絨服還嫌質(zhì)量不好，阿梅卻從地攤貨和處理商品中獲取了無限的快樂。之后到了兩元超市，母親和阿梅開心地挑選著那些物美價廉的商品，我在一旁不停地掃視著貨架子，望著來來往往的顧客，感受到生活的氣息。直到今天我都覺得兩元店是貧困緊巴生活里的救濟與安慰，在生活艱難的時刻我也曾留戀兩元店，在那里緩解經(jīng)濟緊張帶來的憂愁。
　　 回來的路上，阿梅開心得像個孩子，她憧憬著快要過年了，要備哪些年貨，要往家里帶什么，同村的人多久沒見面了，什么時候回家再一起逛街。她不?？滟澲裉熨I的東西有多便宜，質(zhì)量有多好，一家人穿上會有多暖和。我感覺到她很幸福，她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奢侈，什么叫富裕，她只知道努力掙錢，好好生活。她很容易滿足，而我身邊的人總是發(fā)愁衣服不夠新潮，生活不夠高級，吃得不夠上檔次。曾經(jīng)我覺得阿梅是苦命的，是不幸的，現(xiàn)在我的看法變了，她的世界里快樂很容易獲得，因為沒有那么多奢靡的欲望，也沒有無窮無盡的攀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