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尋找最后的玫瑰(小說)
不知不覺中,泡桐花忽然就開了,開在頭頂上的綠葉中間,魔術一般的宛如仙境??諝庵酗h溢著一股獨特的香氣,眼眸間充滿著如此鮮活的顏色,嫩紅?粉白?淡紫?無法用一個準確的詞來形容。在這連正式的街名都沒有的小道旁,這些不起眼的極易存活的樹漸次排開,綻放,又展現出一年一度的奇跡。
從超市出來,提著滿滿的幾個袋子,走上這條來來回回千百次的小道。我媽故去之后,老爸孤單一人住在學校的家屬樓里,他對來我家一起生活的提議嗤之以鼻,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我只好隔三差五回來看望他。站在最近的一棵樹下,把袋子放在地上,我假裝換換手,其實心里卻在回憶著關于這條道的最初的記憶……
我又被送去姥姥家了。那是個寒冷的早晨,學校和幼兒園已經放了寒假,我們仨正打算賴賴被窩,電話鈴聲卻響起來,告訴他們有一個跟著去現場的機會,很急。被窩賴不成了,我媽急急忙忙起來收拾背包,我爸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挾起就往外走,那架勢,就好像挾起一個包裹或是一袋大米,現在想一想,我當時該有多氣憤。他把我裝進自行車架上的小筐里,然后弓著身子蹬車上了這條道。天灰蒙蒙的,寒風刮得嗚嗚叫,我不得不接受了倒霉的事實,凍得哭都哭不出來了。
我爸媽都在大學里教書,他們教的不是物理學化學,也不是土木工程電子信息,而是聽起來很別扭的古人類學和戰(zhàn)國秦漢考古,這讓我在小伙伴面前很沒面子??伤麄儍蓚€沒有這樣的想法,他倆平日里安安靜靜的,過著備課講課不用坐班的日子。一到假期,兩個人就活了,不是早早安排下出門查閱資料,就是跟上哪個科考隊或考古小組出現場,在陵寢密道和神殿中轉悠。
住在姥姥家里沒有意思,我姥姥人很好,很親我,她覺得,我該是很高興住在她家的,不相信我已經貪戀那個自己單獨的房間,滿足于我那些鐵兵,奧特曼碟片、挖掘機救火車的陪伴。潛藏在姥姥摟摟抱抱后面的是憐憫,她覺得我在我的小地盤一個人玩有些可憐,這個還真是沒法跟她說清楚。我跟在姥姥身后,聽她講老掉牙的灰姑娘和小紅帽,看著她把香腸切開,丟進滋滋響的煎鍋里。我姥爺像是家里的一個食客,他整天忙著跟一幫老頭子們下棋,觀棋,飯菜擺好了他才會回來,
要過年了,樓道里滿是燉魚燉肉的香味,有性急的小孩子在樓下放了兩個二踢腳,跟著又有一陣噼噼啪啪的小鞭響起。我爸媽還沒有回來接我。
我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看阿童木,姥爺的棋友們都忙年去了,他無處可去就在在陽臺上敲敲打打,他要把一個長長的木箱子改造成兩個花架。姥姥在廚房把抽油煙機開得轟隆隆響,炸肉的香味竄了過來。這時,外面有人用鑰匙打開了房門,我扭頭一看,穿得圓滾滾的一男一女進來了,女的背著大包,用圍巾纏了頭臉,男的提著兩個袋子,一身灰撲撲的大棉襖,頭上是黑色的棉布帽子,帽耳朵拉下來系在下巴那兒遮住了臉。他們把野地里的氣味帶進來了,那是泥土的氣味,是刮風下雪和浸濕了的樹枝的氣味,我嚇壞了,嚇得都忘了喊姥姥,張嘴就要哭,那女的急忙過來蹲下抱住我:“小蛟不哭小蛟不哭!是媽媽呀,是爸媽回來了。”
吃飯的時候,我媽的高興勁兒還沒有過去,我爸也興奮著,那么明顯的興奮又讓他感到不自在,他慢慢地給姥爺倒了一杯酒,臉上是一副壓抑著的笑容,他說:“爸,我跟小藝這一趟可是收獲滿滿,我們找到了南北朝時期的墓刻,我把它完整拓下來了?!?br />
吃過飯他們帶我回家去。天還沒黑透,街上的燈全亮了,人太多了,照得人人臉上都閃閃發(fā)光。我們經過一個大商店,門前擺放的發(fā)光棒跟魔棒似的,那些綠植像神秘的樹林,那情景讓我感到有些熟悉,像是進入了奧特曼的領地。走上這條小道的時候我高興起來,一下子想起擺在房間里的過山車軌道,還有排在墻角邊的那一隊鐵兵,我很想喊一句帶點高興又帶點聰明的話,可是我不會,寒冷凍硬了我,嘴巴也不聽使喚了,只喊了一聲:“回家了!”
那是大年除夕的前一天,那一年我五歲。
提著袋子上樓,老爸家的房門沒有關緊,方波正在門廳里換拖鞋,看樣子他也是剛進來。方波長得瘦小,帶著玳瑁邊的眼鏡,老爸的幾個弟子面部表情全都長成一個樣,我需要仔細分辨。
我說:“方波你來了?!?br />
他說:“我下午就得趕回去?!彼偸菍W不會與人正常交談。
老爸說:“不是帶學生實習去了嗎?這么兩天就跑回來了?”
方波拎著挎包直接往書房走,“老師你來看看,我這回可撿到寶貝了,我把它錄下來了。”
他把筆記本擺到桌面上,找到文件,打開,然后退開兩步,讓老爸近前去看。那是一段視頻,空曠的野地中有一片長圓形的低凹,低凹的地方沒有植被,裸露著新鮮的黃土。緊接著是個不算陡峭的斷崖,涯邊有幾株灌木,往崖下看去,崖壁凹進去一小塊,畫面上是一片踩踏過的痕跡。
方波說:“我認識的幾個土夫子聽說這一帶有古墓,他們磨蹭了二十多天,好不容易確定了墓穴位置,打了一夜的盜洞才進去,結果大失所望。這個墓年代太遠了,里面別說是金器玉器,就連一副像樣的棺槨都沒有,陪葬品只有一堆土罐子,連陶器都算不上,而且都爛成碎末了根本拿不起來。幾個人一氣之下搞起了破壞,把墓道和墓室全都弄塌了。”
“老師你看這里,這是他們出來的地方,大概是當初送葬人出來的通道,開口在這個斷崖壁上,距底下的地面有六米左右,離斷崖頂端也有十多米。這個通道口兩旁有兩個石墩,老師你仔細看看,這就是我說的寶貝?!?br />
我湊過去看了看,畫面上離那片踩踏不遠有兩個凸起,上面覆蓋著經年的野草藤蔓,其中一個被剝去了覆蓋物,裸露出石頭的質地。
他們的交談超過我能理解的東西了,我出來,把買來的食物放入冰箱,淘米悶上一鍋米飯,把剛買來的一只鹵雞掰開擺在盤子里,再拍了兩根黃瓜,又切了土豆茄子西紅柿煮一鍋燉菜,我老爸喜歡吃這一口。
再去書房,兩個人正忙著,老爸用放大鏡反復查看掃描儀旁邊的幾張圖像,指揮著方波把其中的兩張放大復印出來。
老爸拿起復印好的一張圖片舉到窗前的陽光下,我跟過去看,圖片上好像是些文字樣的東西,分列成兩行,共六個字。那些字體很奇怪,我既不認識它們,也猜不出字面的意思。老爸抬著眼鏡皺著眉頭看了好半天,然后臉色變了,“怎么會?這東西怎么會出現在那里?”
“是什么?”我問一句,“是什么不應該出現的東西?”
老爸興奮地走回來坐下,“方波啊,你怎么能淘到這東西?我一輩子都沒碰到這么好的運氣,這類東西從沒在黃河以北發(fā)現過,你要引起轟動了?!?br />
“老師你確定了?”方波也興奮起來。
“差不多吧。我記得北京歷史博物館里有一件西周的銅器,它上面刻的文字跟這個相似。你注意沒有?這六個字筆劃纖細,它的起筆收筆尤其明顯,似乎有形成尖峰的傾向,筆順到中間反倒變得圓潤了,這特點,可是蝌蚪文獨具的?!?br />
“是蝌蚪文嗎?”
“像蝌蚪篆?!?br />
“太好了!我下午就回去,明天帶幾個學生過去看著,把它保護起來。要通知當地文物部門吧?”
“我跟你一起回去,確定之后再通知吧。”
“老師你要去?”
“怎么?我不該去?”
“不行啊老師,從崖頂這頭下去可不容易了,從地面那頭往上攀更困難,那天土夫子們帶著我是從崖頂下去的,是扯著登山繩蹬著崖壁蹭下去的,我們幾個的手心都磨破了皮,腿也磕破了。他們帶著我都顯得累贅,老師你怎么可以?”方波急了,聲音大了起來。
我也跟著急了,“老爸,別忘了你已經七十八歲了,消停點吧老頭兒,快別難為方波了。”
老爸的臉瞬間拉長了,摘下眼鏡往桌上一扔,眼睛半睜半閉,也不多說話。這些年,他當著我的面耍賴都是這樣,把自己的臉凍上,并且不屑地看見我的臉,“你不明白我們的感受,你也不會明白,所以你別想教導我怎樣做事。”
“我沒想教導你。”
“你想了,你就是想了,我不配做你的老子是吧,那換你來做吧,你來做我的老子好了?!?br />
我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你又耍賴。是你先做我老子的,因為你,我才做了我兒子的老子?!?br />
他抿緊嘴唇眨了眨眼睛,又咽了口唾沫。我知道他對自己在方波面前丟人感到心虛了,事實上他是在勉強擺出一點當人老子的架勢,我跑到廚房倒了杯熱茶遞給他。他喝著茶,緩解下尷尬。
老爸坐到方波的筆記本前,從頭開始復查一遍現場的情況,他心里有了主意,就開始攻略方波,“方波,你講良心話,換做是你的話,碰到這樣百年不遇的機會,你能不去現場看看嗎?”
“我……要去吧。”
“這不得了。遇到困難,要找解決困難的辦法才對,別一棒子把人往死了打。你來看,咱們明天還是從崖頂下去,你看這幾棵灌木夠粗壯吧,從這兒到那石墩斜著拉上繩子,把我裝進個筐子里,裝進麻袋里也行,這個坡度,很容易就能溜過去嘛?!?br />
“萬一出了事兒,我會悔死的?!?br />
“能出什么事兒?你先下去接著我,上面讓學生用繩子拉著麻袋減緩速度,一點問題都沒有。別再多說,就這樣決定了?!?br />
吃過飯方波收拾桌子洗碗,老爸拉著我到廳里坐到沙發(fā)上,他第一次跟我談到了死,他說:“李蛟,到我有了那么一天,你打算怎樣處理我跟你媽的骨灰?”
“我可沒想過,”我詫異地說,“我才不愿意想這種事情,我也不愿意對這種事做決定?!蔽液ε抡務撨@個話題,雖然在心里總認為老爸會先我而去,但在我的想像中,他的死將發(fā)生在很遠的某一天,那時我將會更成熟,更懂得生活,而他也會是一個真正的垂垂老者。
“嗯,我們只有你一個,你得做這個決定?!彼隽朔鲅坨R,不容商量地說。“其實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你聽著,回答我:要是我忽然一命嗚呼,你要怎樣處理我們的骨灰?”
“不知道??赡軙湍銈兓厣蚯鹄霞野?。”
“我們不想讓你這么做,你都不會回那里生活了,把我們倆埋到那兒還有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到,那兒好歹也是老家啊。”
“要是你送我們回去,我一定會攪得你不得安寧,我要在每一個休假的日子里,天不亮就喊你醒來,讓你來我們墳前添土燒紙錢,不磕夠一百個響頭不放過你?!?br />
“那,這里呢?你喜歡這兒,是吧?”
“這兒不錯,我和你媽一直待在這兒,這里有我們這輩子工作和生活的意義?!?br />
我想象出他們的骨灰并排擺在殯儀館存放處的架子上,兩個盒子上面覆蓋著同一塊紅絲絨蓋巾。
看出我走神了,老爸又說:“好吧,我告訴你,到時候請把我們倆的骨灰混合,找一處無人的荒地撒了就行。記住這是我們的遺愿,你可得照做,只管把我們撒在市郊,你坐車能到的地方就行了?!?br />
“爸,我不知道能不能繼續(xù)談下去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br />
接下來我們沉默了一小會兒,我一邊擺弄著茶杯墊,一邊想說幾句勸阻他跟著方波去冒險的忠告,可我想不出能說什么。說什么都會沒有用,這種到現場考察的機會他從沒放棄過。一直以來,我對這種死心眼的執(zhí)著充滿好奇,不帶偏袒不帶渴望的純粹好奇,有時候忍不住想知道,這種執(zhí)著究竟是怎么開始的呢?親朋的影響?某個老師的引導?似乎這種事時常發(fā)生。不知道他和我媽是怎樣入了這一行的,也許是不經意間的一次微光閃現,就決定了一輩子的命運走向,而且像飛蛾撲火一般無法自拔。
老爸又開頭一個輕松的話題:“你知不知道那句‘胸有猛虎細嗅薔薇’?”
這個我大概知道,是說猛虎的兇猛也可以和薔薇的細膩和諧一體,再怎樣豪情滿懷的人,胸中依然會有一份輕柔,有一份安然靜默蘊藏其中。
老爸又問:“那你知不知道下面的一句?”
我不知道了。老爸輕聲笑笑,他先用英語說了一串長長的句子,然后又用中文念到:“審視我的內心吧,親愛的朋友,你應該顫栗,因為那才是你本來的面目?!?br />
我愣在那里,一時間胸中五味雜陳,廚房里的方波應該聽到了我們的談話,他輕聲地哼起歌來,約莫是感動了,好好的一首歌被他哼得顫顫悠悠:“夏天最后的一朵玫瑰還在孤獨地開放,所有她可愛的伴侶都已凋謝死亡……”
“槐樹下有兩個下棋的老人,棋盤擺在石頭上,兩人都坐著小板凳,靜靜地思索,靜靜地手談,他們仿佛不是生在現實里,身外的環(huán)境與他們無關,只是低著頭眼盯著棋子,間或摸索到茶缸喝一口茶水,眼睛并不離開棋盤。下棋的老人不知不覺中點綴著這個古樸的小城,就像茶缸中的茶一樣,被時光浸泡著,同時也是飲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