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靜好只是某些識字人鸚鵡學(xué)舌的矯情，營營役役負重生活才是我們尋常的日子。許多剪不斷理還亂的難忘回憶，漸漸奪去歲月生長中應(yīng)有的某些快樂。但這些，又是每個正常人生活中逃不掉的一個重要章節(jié)，總相見，永難忘。
　　 過了不惑之年，年輕時的那股拼勁逐漸低沉，對歲月的妥協(xié)、服輸、看淡……已是成熟的標志，心里已掀不起更多的驚濤駭浪，用天下安瀾的心情放逐對待現(xiàn)時的生活，就是對自己曾經(jīng)過往歲月的釋懷。
　　 回憶過去，是人的一種天性。在不經(jīng)意的歲月廣度、烈度的取舍間，會把某些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放在生命的最底層深藏，不再碰觸。打拼中的艱辛，成功后的空虛，成年后的愈發(fā)迷茫，都讓生活的感覺更加向內(nèi)，并跨越時空拾撿生命中的那些點點滴滴，與童年重逢。
　　 某年農(nóng)歷正月十五的后半夜，是一個大日子，緣由這是我的生日。按時間順序上來講應(yīng)該是正月十六了，但鄰里鄉(xiāng)親還是用老黃歷來推算，硬生生把我拉回到正月十五排位。也好。在人們眼里，逢五這個日子出生的人命比較硬，性子還野，所以都怕這個日子出生的人。我從此不負眾望，很快就被鄉(xiāng)親們冠以假小子的“雅號”，然后變其本而加厲。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有關(guān)“傷天害理”的事我干了不少。
　　 抓魚摸蝦，爬樹捉鳥，爆炒青蛙，白水煮雀，這些看似殘忍的畫面，全是我的小打小鬧。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敢信佛，擔心佛祖心中有我一筆殺生賬，會把我壓在五指山下三百年，直至又一取經(jīng)人路過，再劫九九八十一難，方能因禍得福，終成正果。
　　 調(diào)皮搗蛋的我，曾被馬蹄子踢過，被大黃蜂蜇過，被溫順狗咬過，就連鄰家的大公雞與我也是不共戴天，每次狹路相逢也免不了要過上幾招。我真的是人畜有害，作惡不避親。在我的不良記錄里，好像與這個“偷”字有孽緣，偷雞摸狗，生吃別人家雞窩里尚有溫度的蛋……不知鄰家會不會拿我的名字嚇唬夜里愛哭的孩子，但至少我知道，防火防盜防假小子這個村約歇后語，已經(jīng)讓家鄉(xiāng)的人爛熟于心。由于口碑太差，被母親用掃把打，成了我的家常便飯，至今我看見掃把還是秒慫微懼。不過，我是一個天資聰明的人，母親的手剛剛抬起，我就開始哭爹喊娘，認罪態(tài)度及時并誠懇，母親只好將掃把落在它地。但掃把的力度是有限的，以此來讓我幡然悔悟是癡心妄想，母親只能在無可奈何中，尊稱我為小祖宗。
　　 提起過去的種種閃光亮點，去鄰村偷桃子的事是怎么也繞不過去的一個冒險足跡。
　　 我自認為當年就是嘴饞，吃相是有點兒老祖宗相，可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不知道我這是返璞歸真的原生態(tài)。在一些人的眼中我已是不可雕的朽木，見了面，他們投我于不屑，我回他們是白眼。一還一報，像是互不吃虧，但我略占上風(fēng)。
　　 那時物質(zhì)極度匱乏，人們舌尖上的感覺就如同荒野里的直立人一樣，一個字——饞，兩個字——想吃，三個字——吃不夠。我也不例外。季節(jié)性水果有它的生長規(guī)律，我天生對這規(guī)律了如指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季節(jié)的匆促路過中，我的本能發(fā)揮了強大的作用——絕不放過任何大好時機。為了不辜負愛吃的應(yīng)季水果，我獨辟蹊徑，惦記上了村前引河上的桃園。一個計劃隨之應(yīng)運而生，這個計劃中的另一主角就是我的小舅。
　　 說起小舅，他是外公外婆老來得的子，還比我小幾個月。他是在四個姐姐和外公外婆的呵護中長大的，性格太過軟弱，被同學(xué)們稱為假妮兒。因為年齡相仿，上學(xué)自然在一個班上，小舅成了我保護的對象。誰敢向小舅呲一下牙咧一下嘴，就是明犯強漢，不識時務(wù)的倒運鬼，雖遠必誅！輕者我與以臉色，重者我施以拳腳，有我的神力保護，小舅自然對我是言聽計從。當我把偷桃的計劃告訴他時，小舅是一個勁地點頭，眼神中，我以為，他已把我視為智取生辰綱的吳用或晁蓋。
　　 那天晚上，不是《紅燈記》里痛說革命家史的——天還是那么黑，也是這么冷——而是月朗星稀。我約上小舅，拿著幾個網(wǎng)兜，順著引河邊就出發(fā)了。我在前面走，小舅在后面跟，他當時的心情和狀態(tài)我知道，有點兒像渡過易水河后，跟在荊軻后面的秦舞陽。
　　 桃樹一般都不高，而且枝杈多，很容易爬上去。我和小舅各自拿著一個網(wǎng)兜，摘一個就放進網(wǎng)兜里，怎奈網(wǎng)眼太大，桃子有大有小，小的就順著網(wǎng)眼漏出，沿著河岸滾入引河中，像一個個告密的小賊，用撲通聲驚醒了看桃園的大爺。他大聲呵斥起來，嚇得我和小舅撒腿就跑，我們在前面是失魂落魄沒命地跑，后面大爺是得理不饒人死命地追。那時，我對做賊心虛的體會尤為深刻，感覺若被捉住肯定要見閻王。好在大爺還是大爺，他的腿腳沒有我們靈活輕便，生命的距離決定了甩開他的距離。
　　 我和小舅一起安全回家，走進家門就天王老子也不怕。我倆坐在院里影背墻邊，網(wǎng)兜里就剩那幾個大一點兒的桃子了。用衣服擦了擦桃身上的毛，就全心全意吃了起來。偷來的東西就是吃得香，我吃得很囂張，就和現(xiàn)在的貪官一樣，肆無忌憚，無所顧忌。小舅時不時還望一下大門口，估計是心有余悸，暗鬼自生。過了不久，母親就從外面回來，大老遠就聽到她叫我的名字，語氣中的火氣不亞于幾噸的炸藥，還能聽到大爺氣哼哼的聲音說：即便不追，也知道這事準是假小子干的，全村除了這個不省心的女娃，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我感覺情況不妙，一頭扎到房間里躲了起來，小舅慌慌張張走出大門，剛好同母親撞了個正著。母親看著她的寶貝弟弟，劈頭蓋臉地訓(xùn)了一番，并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小舅是個靠不住的人，再加上他軟弱的形象很為他長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無辜受害者。此時他和盤托出，把責(zé)任推得一干二凈。后來我想，假如辛亥革命交給他去送信聯(lián)絡(luò)，肯定失敗。母親問我的下落，小舅居然還來了個大義滅親，用手指了指房間后溜之大吉。我知道，災(zāi)難即將降臨。母親一邊向大爺陪著笑臉，一邊拿起掃把怒氣沖沖地走向屋子，除了門后和床底，我還真無處藏身。就這樣，母親輕而易舉地把我揪了出來。大爺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還時不時地煽風(fēng)點火，把我說的一無是處，在大爺?shù)难劾铮沂鞘異翰簧獾男牡啊?br />　　 大爺都找上門來了，母親不能有一丁點的含糊，一來要給人家出口惡氣，二來不能讓別人說她教女無方，心中的怨氣就集中在掃把上，我的屁股成了她施展法力的對象。我用手捂著屁股拼命掙脫，怎奈母親是鐵了心要讓我吃些苦頭，對我撕心裂肺的哀嚎不聽，不聽，就不聽。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母親的另一面，什么手下留情，心慈手軟的詞語通通跑到九霄云外，就是往死里打的節(jié)奏。母親的超常發(fā)揮，徹底打怕了我，我只好求助大爺。大爺估計是被母親的瘋狂嚇到，也怕打出人命，他奪過了母親手中的掃把，說了些讓我長記性之類的話就離開了。
　　 正是母親背后深藏的狼媽作梗，讓我徹底改掉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頑疾。當然，我的怒氣一時還是無法排解，只能全撒在小舅身上，除了用狼想吃羊的理由教訓(xùn)他以外，半年也沒有搭理這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小跟班，任憑他怎樣向我示好，就視他為空氣。
　　 童年是人生的序章，我頑劣的不正之風(fēng)被母親用無情的掃把滌蕩了，全身的那股邪勁沒處施展，就一心撲在學(xué)習(xí)上。從那時起，我的成績像打了雞血般突飛猛進，一躍成了班里的佼佼者。老師說，調(diào)皮的孩子腦子好使。
　　 我心里明白，正月十五出生才是我的定海神針，我把它盈握在掌心，在未來的生命遠征中，于絕望中看到美麗，在失望中暗自堅守。今天，我用指尖敲出曾經(jīng)不可告人的留白處，嘴角翹起的可不是簡單的驕傲微笑。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