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大棚,我永遠的守望(散文)
在家鄉(xiāng)我有兩座大棚,它曾經(jīng)是我人生的信仰。建造它的初衷,是為了改變我們一家人的生活現(xiàn)狀。它雖是土地,卻比其它土地低乎奉獻出幾倍,甚至是幾十倍的價值,它的門坎很低,尤如我這般少時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都會在它那里拿得到很高的薪水。它只需要少許的種子,便可以給我豐厚的報酬。不幾日我便深深地愛上了它。
冷冬十月收拾完地里的莊稼,我便以深情的擁抱撲向它。整地,灌水,起壟,鋪膜,播種,只要把握好度,它從來不辜負我。
溫度和濕度是大棚蔬菜收成的關(guān)健。婆婆曾說我待大棚比我爹媽都親,我不知道這是褒義還是貶義。從整地開始,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幾乎沒有時間去理會那些無聊的事。
我愛它,它不僅讓我們一家人生存環(huán)境得到了質(zhì)的轉(zhuǎn)變,還讓我探索了一門靠刨土也能過上好日子的技術(shù)。
種子播進去,不幾日楛黃的大棚里,就變成嫩綠的色,每株苗苗都是生命的火焰與希望。澆水,施肥,個把月的功夫便開花結(jié)果。修枝,吊秧,防蟲,防霉,我像一個適齡的母親,精心呵護著我的菜。
完成這些工序,就等于有了大半的收獲,以后的日子就等著它的回報。它的回報是豐厚的,是無法預(yù)估的喜悅。一茬一茬的果實,像上帝賜予的圣水,挖掘著自身最大的潛能。
當初村委會動員建造大棚的時候,人們都說是村支書為了縣上的獎金,也有人說是村支書有個親戚在縣委,說是要提拔他到縣上工作,而下達的任務(wù)。每個隊,建十座的標準,結(jié)果整個村建了八座,其中我就在里面。
當然也是困難種種。首先是資金問題,首選貸款,可貸款需要戶主簽字,婆婆絕對不會同意在自己名下貸款,然后拿給我們?nèi)?chuàng)生計。而我只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新媳婦,在村子與親戚們之間沒有威信可言,有誰會愿意借給我錢呢?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村支書給我們出點子,給我孩子爹辦了個貸款證。
解決了資金一切就都有了目標,選地,拋線,規(guī)劃,雇工,不幾日,在專業(yè)人員的帶領(lǐng)下我的大棚已成型。伐木建頂,蒙棚。當時我們隊就我們一家建棚。冷冬,按老一輩的思想,就是莊稼人的節(jié)。
看村里只要有太陽的墻根下,大老爺們不分年齡段,三五成群,打牌,抓豆,抽王八。媳婦婆婆們,抱著娃,納干層布鞋底,織毛衣毛褲,穿舊的,襠爛的,拆了再織,再添點毛線,一件新毛褲,得十幾二十幾吧?看李家媳婦就是能干,兩天一條毛褲好了,又為李家省下二十幾塊錢。
趙家尼個生牛就不行,沒見她納過鞋底,織過毛衣,就知道掏錢買,敗家子。聽見嬸子的話,我速速地低下頭,應(yīng)該是說的就是我,但她不知道我想要的不止這些,做為一個命中注定的農(nóng)民,我的心,很野!我想拿著一樣的鋤頭,刨著一樣的土地,長出不一樣的莊稼來,我想打破常規(guī)讓自家的十畝地,至少能有十二畝的收成,我為我的野心努力著。
大概十一月中旬,我的勞動開始有了回報,我們摘了西葫蘆去大市場批發(fā)。一筐菜,幾十塊錢,又被笑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貸款背定了,她黃毛丫頭想成精,打碎牙,只能咽到肚子里。
我不信。從此只要出門干活,用方巾把頭裹得嚴嚴地,只留眼晴,我想信土地不會辜負我。
西葫蘆秧越長越高,產(chǎn)量越來越多,我的唇角有了弧度。
土地從來不會辜負人。利用空閑處,撒上,油菜,波菜,紅甜蛋。柱子旁邊占優(yōu)勢,西紅柿,黃瓜,讓它們與柱子相親相愛。就連草兒也匆匆趕來湊熱鬧,雖然它生的嬌滴滴,水靈靈,但我不得不對它們痛下殺手,甚至趕盡殺絕。
有一株扯拉秧挺幸運的,它乖巧地生長在墻壁邊,等我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開花了,雖然只有小小的三朵,白里透粉,中間還有個鵝黃的蕊,像是在笑著和我打招呼,愣是讓我狠不下心來將它連根拔起。
其實我知道它的根是拔不掉的。在小時候,它似乎還救過我的命。
那年春天,饑荒還是侵襲了我們家。奶奶踮著三寸金蓮,教我們辨認能吃的野菜。有的吃葉,有的吃根,扯拉秧就是吃根的一種。發(fā)現(xiàn)它,就像發(fā)現(xiàn)了夢里的一碗白面面條一樣驚喜。往往找到一株挖下去,就會挖半筐筐,拿回家洗干凈,拌點二面,撒點鹽,放在蒸籠里,拉風匣是我的專利。從發(fā)現(xiàn)它到出鍋,嘴巴一直都笑得合不籠。二十分鐘出鍋,一縷縷香甜的味道爭先恐后地穿過鼻孔,直沖胃里。
而今再次認認真真的看著它,心里的感覺,絕對不僅僅是憐憫,更多的是感激與呵護。速速找來幾枝細細的竹條,一頭插到地里,把它的莖纏在竹條上,又用一根吊菜秧用的繩子,把它吊起來,這樣它就可以接受到更多的陽光。在它的根部,又涌了大棚菜壟上的熟土,澆了些水。
果然不幾日,那條騰又黑又綠,而且開出許多,粉的紫的花朵來,在大棚里繡出另一番風景。
土地從不辜負人,有付出更會有回報,有了豐厚的報酬,干活也有使不完的勁。它的報酬遠遠超出了我的預(yù)料,它給我的不僅僅是解決一家人的渴飽。元旦前夕,它憑盡全身的力氣,把我捧上了甘肅農(nóng)民報,至今我還記得那片報道的封面圖,結(jié)實的強體,透明耐寒的棚膜,我提著菜藍子,由于笑的太真而露出了虎牙。那是我今生第一次最有意義的一次出名,而年底的時候它又用累累碩果,讓我擁有了全村第一輛腳踏三輪車。我再也不用騎著自行車,車座上拴個木頭棒子,兩邊各掛一個筐,屏住呼吸弓著身子去批菜。有了腳踏三輪車,我可以拉得更多,而且穩(wěn)穩(wěn)當當,再也不用擔心身子與菜重成反比例,而死死地用兩只于壓住車子前把,往往是趕到批菜的地方,兩只手麻木的近似失去了知覺。
三年過去,我終于用一家人實質(zhì)性的生活質(zhì)量,堵上了墻根下雜七雜八的討論聲。而且我們隊里也有好幾家報名要建溫室大棚。
因為努力,所以幸運。因為勤勞,所以得到最豐厚的酬勞。而勤勞是鄉(xiāng)下人特有的共性。從此人們不再對我鄙視,不再對我指指點點。
嘗到甜頭的我,報名審請了第二座日光溫室建造。
也曾被人取笑:看著吧,現(xiàn)在拿命換錢,將來拿錢不一定能把命換回來。而命運偏偏就愛和人開一些意想不到的玩笑。
在種植大棚第九年的時候,一次大風讓我有了放棄大棚種植的觀念。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在縣城寄宿學(xué)的女兒打來電話,要吃我做的沙棗面油餅子。由于孩子爹常年在外打工,我又經(jīng)營兩座大棚,還有家里的責任田,在鄉(xiāng)下每家的后院子也是空不得,所以那些豬呀,羊呀,驢子,雞鴨鵝,滿滿地擠了一院子。我實在忙不過來,便一狠心把女兒送進了寄宿學(xué)校辦了全托。
聽到她稚嫩的懇求我滿口答應(yīng)。吃過午飯就行動,做好后,騎上我的宗申輕騎,用滿滿一握的速度奔向縣城??墒窃谖一貋淼臅r候,刮起了傳說中的黑風。頓時沙塵襲卷像是包圍了我,大概十幾分鐘后,天色漸漸變亮,可還是灰蒙蒙的,風倒是小了許多,但蒼勁有力。我心急如火地往家趕,大棚怕的就是大風。
來不及進家門,趕到大棚頓時傻眼了。我的棚膜已經(jīng)掛到了樹梢梢上,而且還在吹著口哨。而另一座,一大半正迎風呼瀟,像極了一條乘風破浪的白龍。
完全可以用欲哭無淚來形容當時的心情。鄰居勸我趕緊給孩子爹打電話,否則兩棚菜全完了。
而孩子爹在千里之外,最快趕回來也到明天中午了。而大棚里的菜,最不喜歡的就是毫無遮擋的大風和大太陽。也就是說,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蓋好大棚。
那時候的生活,真的是現(xiàn)在的我無法想象的;而現(xiàn)在的生活,也是那時候的我從來不曾奢望的。也是那次扭傷了腰,造成腰椎錯位,又發(fā)展成了嚴重的增生。以致后來,患了嚴重的類風濕性關(guān)節(jié)關(guān)。面對一家人的生計和孩子們的未來,我不得不對生存問題做出選擇。
也許誰都無法想象我對大棚的那份熱愛與不舍。
雖然因為病情我不得不放棄它,但我之所以有勇氣與底氣面對新的生存環(huán)境,全部都是大棚的功勞。
只要能夠吃得了,建造和經(jīng)營兩座大棚的苦,便不會懼怕所有的苦。大棚培育了我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更是改造了我粗心,和暴躁的秉性。
在大棚里,哪怕是一株極不起眼的草,你得細心將它鏟除,一點不得馬虎。一不小心倘若它生長在主菜根下,它會尋找一切機會,順著菜苗通行證,奮力爬行。由于潮濕,根系極其發(fā)達,不幾日便會越過主菜,致使主菜窒息而亡。那是種子的力量,也是土壤的功勞。這般操作久而久之培養(yǎng)了我的細心與耐心。
進入新的生存環(huán)境,面臨新的挑戰(zhàn),末來不可預(yù)測,所以對大棚還是沒有徹底放棄,只是給了它充分的休息期,從一年四季經(jīng)營模式,換成只在冬季種一茬。冬季的時候種些換季的綠葉菜。一是當時當下,舍不下對培育了十三年大棚情;二來也為一家人的生計做好退路。
有時候我喜歡蹲下來,和它們說說心里話,交流交流感情。一些說不出口的,一說就錯的事兒,跟大棚傾訴傾訴。它是我最忠誠的聽眾,我們之間的默契,詼諧天成。
村莊的寧靜是城市難以企及的,家鄉(xiāng)的月亮是無比清晰的。我知道,很多如我一般走出村莊的人,當初背井離鄉(xiāng)時的意氣風發(fā),已經(jīng)被漂泊之苦熬得心力交瘁,苦不堪言。城市離不開,老家回不去。一切被邊緣化,回到村莊,被冠以城里人的標簽。而一直固守村莊的人,是無法體會到那種對家鄉(xiāng)的麥香和麥桿燒的熱炕頭的盼與深深的向往。
那日路過老家,動了隱側(cè)之心,我去了大棚。幾只馬蜂飛了出去,它們?nèi)绾芜M來的,我不得而知。大棚并不寂寞,我走后,那些馬蜂,老鼠在這里扎根。墻體裂縫處,綠著一片草,紅著幾朵花。蟑螂和瓢蟲在大棚里走來走去,把大棚當成家,我笑了,我走了,它們替我與大棚繼續(xù)著煙火。
回到家,推開我曾經(jīng)窩居了十五年的家,寫字桌蒙了一層塵埃,那些沒來得及搬走的書籍,也是一臉灰塵,委屈地看著我。書柜還是淺咖色,只是上面厚厚地落了一層塵土,與墻角處有蜘蛛網(wǎng),一只不算小的蜘蛛警戒地瞪向我,好像在與我示威,揮動著它渾身的爪子,仿佛告訴我,此處是它的地盤。我向來對這些東西就有恐懼感,便知趣地慢慢退出來。當初把很多書存在老房子,就是想將前半生的風景,做個印記。告訴自己,大棚和書都是我此生最美的遇見。
年復(fù)一年大棚在我的生命里,不僅僅是大棚,它更是一位智者,一位益友。有空就來看看它,坐一會兒,敘敘舊,且交代一下,等我老了,就回來陪陪土地,最終,我是要睡在土地里的,和我的公婆,祖父祖母在同一塊大地上。我相信,每個靈魂都來自塵土,最終更會入土為安!而家鄉(xiāng)便是我最終的歸宿。
對大棚我終究是放不下的,但當全身的零件不能正常支配意識時,我只有將它丟棄在落莫的守望里。
不管是晨霧縈繞,還是夏日余暉,或是星光點點,或是陰雨綿綿,只要有空,就有我的守望,而我最終的守望便是那養(yǎng)育過我的大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