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秋語】故鄉(xiāng)秋憶(散文)
一
記得兒時,秋風帶著呼號爬上故鄉(xiāng)塬畔,母親就會找一件厚衣給我穿上,唯恐我著涼。
那時,我的歲齒還嚼不出秋的味道,只覺得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風兒迎面吹來,稀疏的毛發(fā)迅疾炸起,額頭瞬間就涼嗖嗖的。直到上學了,我才明白故鄉(xiāng)的秋不只是冷,還有那善變的風貌、成熟的莊稼、多情的雨水,和父輩們忙碌的身影……
故鄉(xiāng)地處鄜州西南的旱塬,塬面不闊,地勢起伏,周邊還被數(shù)條深溝硬生生地剝離開來,便成了一座孤塬。塬上當時有三、四十戶人家,穴居在塬畔的土窯洞里。唯一通往外界的一條大路也是彎彎曲曲的,像一條長龍沿著山腰繞來纏去,然后悄悄地伸向鄰村的大塬。
從地貌、交通,甚至生活條件看,故鄉(xiāng)雖比不上平展開闊的大塬面,但她卻有一種獨特的美——山、塬勾連,溝壑縱橫,草木豐茂,空氣清新。用現(xiàn)在流行語說,能望得見山,看得見綠,尤其是到了秋天,在秋風的扇動下,所有的色彩便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把荒蕪的曠野、靈動的田間粉飾得如油畫一般,讓人賞心悅目,心曠神怡。
二
在我的印象里,故鄉(xiāng)的秋是從山色變化開始的。
立秋一過,陽光漸漸退去了熾熱,天空更加遼闊透明。不經(jīng)意間,山坡的野菊花、牽?;ê鸵恍┎恢男』ㄏ窆?jié)日里的彩燈,星星點點簇擁在蒼綠的草叢中;野生的喬木、灌木看上去張牙舞爪的,但漸次變色的葉子卻很吸引眼球。有的閃出青黃,有的透出綠紅,有的露出魚白,秋風一挑逗,便呼啦碰撞在一起,挨挨擠擠,發(fā)出悅耳的沙沙聲。
到了深秋,樹葉陡然笑逐顏開,黃的如金,綠的如玉,紅的如火,把并不俊俏的樹木裝扮得格外妖嬈。夾在荊棘中的狗尾草、沙蓬、黃蒿也不甘葉后,爭先恐后地換上了金色盛裝,就連土坡、崖畔、山路也成為秋的追隨者。
此時,站在塬畔眺望,那溝溝坎坎、山山峁峁被秋渲染得如畫布一般濃郁艷麗。如果運氣好,抬頭還能看到南行的大雁,排著“人”字或“一”字隊形,拉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警笛”從你頭頂飛過。小時候,我們小孩子一看見大雁飛翔,歡呼雀躍起來,唱起老師教的歌曲:“南飛的大雁,請你快快飛,捎個信兒到遠方,獻給我想念的親人,親人……”
故鄉(xiāng)的秋也是從日漸豐滿的田園起步的。這個時節(jié),漸次成熟的莊稼層次分明,五彩斑斕。走在田間,一片片糜谷仿佛被黃色顏料漂染一樣,金黃金黃的,飽滿的穗兒像害羞的少女低垂著頭,向你鞠躬行禮;一排排玉米桿穿著軍綠裝,腰間掛著兩三枚“手榴彈”,如同受閱的部隊直挺挺地立在地上;一株株紅豆、黃豆、綠豆,紛紛亮起鼓鼓囊囊的豆莢,擺出一幅隨時都要炸裂開來的架勢;生產(chǎn)隊蘋果園又紅又大的蘋果綴滿枝頭,秋風掠過,空氣中都充滿了甜甜的果香。農(nóng)家的那“一畝三分”地也不例外,五顏六色、姿態(tài)萬千。茄子長得像牛角,冬瓜酷似胖娃娃,番茄涂紅了小臉蛋,蘿卜探出了小腦袋……
在大集體年代,農(nóng)村每戶都有自留地,除了種些隨吃隨收的玉米、土豆外,也會留出一小塊地種上秋季蔬菜。這些地塊多數(shù)為邊角料,但仍被農(nóng)戶打理得井井有條:黃瓜一溜、西紅柿一溜、茄子一溜、豆角一溜,冬瓜、南瓜、絲瓜被點種在地畔或塄坎,大蔥往往擁在微微隆起的小隔梁上,“調(diào)解”各方對地盤的紛爭。到了成熟期,蔬菜們誰也顧不了誰,肩摩踵接兀自生長,有的扭結一起,有的竄到鄰家地里……
看著大田里豐收的果實,莊稼人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笑容,渾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從早到晚在田里忙活。時而揮鐮,時而采摘,時而挖掘,割了糜谷掰包谷,收了豆類挖薯類,十多天功夫,成熟的莊稼就碼在田里、運到場里、收到倉里,那繁忙熱鬧的景象如同夏收一樣熱烈動人。
比起大田的場面來,小田雖沒那么緊張忙碌,但也彌漫著收獲的祥和氣氛。老人、娃娃們興奮地在自留地里穿梭,挖洋芋、掰玉米、摘豆角、拔蘿卜……那驚喜的叫聲、爽朗的笑聲,與大田里的喧囂聲交織在一起,把小山村攪動得熱鬧有趣。
三
記不清那些年集體的玉米是咋歸倉的,但自留地的玉米都是家人一個一個掰下來,再一個一個剝下外皮晾曬在院子里。等到玉米水份被秋風榨干,全家人圍坐在一起剝玉米。依稀記得,每次剝玉米前,父親先挑出一些個頭大、顆粒飽滿的玉米棒掛起來,留作種子,將色相不太好的剝下玉米粒食用。
剝玉米粒時,父母在前邊用錐子或剪刀把玉米棒戳出一條條“細溝”,我和姐姐、弟弟在后面將松散欲墜的顆粒劃拉下來。弟弟和我手小、無力,經(jīng)常剝不及戳完的玉米棒,父母便戳一會兒撥一會兒。父親剝玉米粒的速度極快,兩個玉米棒交叉在一起,左右摩擦,像變魔術似的,三下五除二就將玉米芯表面剝得光凈。我學著父親的樣子,也將兩個玉米棒拿在手中,轉著圈兒揉搓,可是玉米棒就是不聽話,要么滑落到地上,要么擠下幾粒玉米豆,還沒有我手扒拉的快。
父親見狀,嘿嘿一笑說,你手還小,攥不牢玉米,等長大了就剝得快了。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農(nóng)家活干多了,我的手漸漸地寬了,力氣也足了,玉米棒也順從多了。那年秋天我從軍之前,剝玉米粒的速度家里無人能比,父親還夸我有出息,叮囑我到部隊好好干,做什么事情一定要有信心。
故鄉(xiāng)的秋也是表現(xiàn)在餐桌上的。各種五谷雜糧、瓜果蔬菜粉墨登場,蒸南瓜、蒸土豆,烤玉米、煮毛豆,硬糜子攤黃、軟糜子油糕,還有豆沙餡的軟包子、雜糧面的甜發(fā)糕,再配上黃澄澄的玉米糝稀飯,脆生生的蘿卜絲、紅艷艷的剁辣椒,吃在嘴里那才叫個帶勁舒坦呢。尤其是剛炸出的油糕,松軟香甜,咬上一口,嘴角會情不自禁地流出幾滴油來。這種吃食,因為做工比較復雜,一般到年時才能吃上,但新糜子下來后,為了給老人和娃娃們解饞,也會擺上餐桌。在糧食匱乏的年月,家家戶戶生活都不甚寬裕,秋天能吃上這樣豐富可口的飯菜,那才是幸福到家了。
故鄉(xiāng)的秋也是孩子們盼望已久的歡樂時光。山洼里到處是成熟的野果和藥材,一邊可以摘著吃,一邊可以搞點“小副業(yè)”,攢一點書本費,兩全齊美。每到周末,三五成群的孩子便提著筐子、拿著尿素袋子,滿山遍野打酸棗、摘杜梨、挖黃芹;間隙還會跑進茂密的蒿草中、樹林里趕野雞、追野兔、掏鳥蛋。調(diào)皮搗蛋的孩子還會禍害生產(chǎn)隊里的莊稼,偷偷溜到玉米、洋芋地里,快速掰幾個玉米棒、刨幾個洋芋蛋,躲到塬畔下犄角旮旯里燒烤,個個吃得滿臉黢黑,圍在一起互相打鬧趣笑。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在生產(chǎn)隊蘋果園附近踅摸。那時,農(nóng)戶還沒有自己的蘋果園,孩子們對蘋果格外稀罕,時常乘看守果園的人不注意,派一兩個麻利的小伙伴翻墻摘上幾顆,扔到接應的孩子衣服上,然后一起躲藏在麥秸垛背后分享。
四
故鄉(xiāng)的秋,不僅是山色迷人、莊稼盈實、飯菜豐盛,而且還有那多情的雨。秋雨不像夏雨來得突然強勢,她總是如泣如訴,纏纏綿綿不肯離去。偶爾撒起潑來也像夏季的白雨一樣,稀里嘩啦的,砸得地面綻開了小酒窩。這種雨多數(shù)在初秋才能見到,深秋以后基本是“毛毛雨”?!懊辍毕缕饋頉]完沒了,一連幾天若蠶寶寶吐出的銀絲,密密地斜織在天地間。定睛一看,遠處的山脈、樹林朦朦朧朧的,像一幅剛剛描摹出的水墨畫。待到天空放晴時,一縷縷霧嵐便會從溝壑、山腰慢慢升騰,時兒交集,時兒分散,繚繚繞繞,生動迷人。
故鄉(xiāng)的秋雨是寂靜的,秋蟬不再嘶啞,鳥兒不在翻飛,田間沒了人歡馬叫,只有炕頭上女人們刺啦的納鞋聲,男人們貪睡的呼嚕聲,娃娃們嬉笑打鬧聲……
莊稼人一年四季辛苦勞作,沒有閑暇和休息時間,唯有綿綿秋雨才能止住他們奔忙的腳步。而這種腳步不能停頓時間太長,長了人就坐不住了,不時會從窯洞里走出來,望望云層的薄厚,看看雨點的稀稠,盼著天空早點能晴朗起來,讓田間未收割的莊稼早日入倉。
那個時候農(nóng)村幾乎沒有收音機,聽不到天氣雨報,莊稼人都是靠祖輩留下的老傳統(tǒng)觀云識天氣。一旦遇到連陰雨,自然睡不安穩(wěn)。而我們小孩子卻只顧在炕上玩瘋,實在玩的乏味了,也尋思著讓雨趕快停下來,到外邊呼朋喚友打水仗、玩泥巴。有時實在憋不住了,也會偷偷地戴上父母的草帽溜出家門,回來時,衣褲濕得能擰出水來,鞋子被污泥裹了一層,渾身冷的打哆嗦,免不了受父母訓斥。
歲月不居,時節(jié)如流,轉眼間離開故土四十多年了,但每逢秋季,總會觸景生情。偶然歸來,山色依然,蟬聲依舊,卻物是人非,再也聽不到母親的叮囑聲,再也看不到兒時熱鬧的秋收場景,只有那沉甸甸的思念縈繞于心,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