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三叔(征稿·散文)
三叔走了,走了好些年了。村里人偶爾念起他,都說:三叔那人老實、本分,吃得了虧。
“老實、本分”,那可不是句夸人的話,在咱這鄉(xiāng)下,那就等同于罵人“傻子”。有那人家的孩子,在外面遭了欺負、或被別人家孩子打了,那父母就會對自家的孩子罵:“你小子,咋這么老實,別人打你都不知道還手!”那孩子聽了,就一臉的委屈。
至于“吃得了虧”,雖然有句話叫“吃虧是?!?,但也沒見誰真正愿意吃虧的。誰要是吃了虧、或讓人占了便宜,那準會跟人計較一輩子。
但這些,三叔似乎都承受了。因了這份承受,三叔在村里的人緣一直很好。據(jù)說,三叔一輩子,從沒跟人急過眼,也沒跟人紅過臉。更別說起個爭執(zhí)、沖突啥的。
三叔年輕時,學了一門織布手藝。后來解放了,全都用上了“洋布”,那些“粗布”“家織布”便很少有人用了。一臺織布機,便一直擱在家里。但也有那從舊時代走過來、穿慣了“粗布”“家織布”的老一輩,偶爾捎上幾圈自紡的棉紗,要織幾段“粗布”,或有那人家嫁女,拿了績紡的麻線上門,要織幾床麻線蚊帳的,便都來找三叔。新舊交替,總有某些新事物一時讓人難以接受、或一些舊事物一時讓人難以舍棄。于是每天忙完地里的活,午晌或入夜時分,三叔便抽出點空來,擺弄他的織布機。粗棉布厚實、透氣;績紡的麻線蚊帳結(jié)實、硬挺。
整個村子,就三叔一個人會織“土布”,也只他一個人保存了一臺古舊的織布機。于是偶有需求,便都來找三叔。他的工余,便少有歇閑。而他也樂得幫人,仿佛他勞作一回,只為了讓他的手藝不至于生疏。
那時候,很少有人家拿得出錢來結(jié)付工錢的,人們似乎也沒這概念。而三叔,似乎也不為工錢,只在每給人織完一段布面之后,便按例留取人家的一小段尾布,或收下幾個線子。而每有人家送來棉麻織線時,他也總會對人家說一句:“你拿多些紗線來,我給你織多個包袱。”包袱,是那個年代這地方每家每戶都用得著的一種方角布料,出門或歸家攜帶時,便全靠這方角布料兜攬東西。
每次,當有人來家取走織物,三叔將人送走后回到屋里,三嬸就總對他叨咕一句:“你這人真老實!你織好人家給織的東西就行,干嘛還要織多個包袱,真不知你這沒停沒歇地忙是為了什么?!比迓犃?,卻只嘿嘿地笑笑,說:“反正歇著也是歇著?!?br />
其實,這還不算,還有比這更實誠的事兒。一次,鄰村有人捎來線子,讓三叔給織兩個包袱。包袱織好了,那人來取。那人取走包袱后,三叔忽然發(fā)現(xiàn)家中線簍里多出兩個線子,這才想起是給人家織包袱時剩下的。他這就急了,連忙取了線子出門去追。直追出一里多地,才把那人追上。人家說:“你也挺辛苦的,兩個線子你就留下吧?!比鍏s說:“說好了是幫的,我怎么能要你的線子?!被氐郊?,三嬸就說他:“你也太老實了,兩個線子人家都忘了,或者并不知道,你卻非得追出門去還給人家?!比鍏s說:“這年頭有點多余的棉花不容易,紡個線子也需要花好幾個時辰?!眳s全然忘了,他自己給人織兩個包袱,犧牲了兩夜兩午晌的休息。三嬸聽了,便只得說一句:“你可真老實!”
那年,村里有人在三叔家旁邊的宅基地上蓋了一棟房子。那宅基地是人家祖上的舊宅基地,因為坍塌,重新再蓋,再蓋時卻沒有在兩屋之間留出足夠的間隙。那時候都是土磚瓦房,經(jīng)不起侵蝕。房子蓋好后,那家的檐伸得太遠,檐水滴進他家院子里。三叔一根旱煙桿叼著,“巴嗒巴嗒”地吐著煙圈,不爭也不鬧,依然過他的日子。他那暴脾氣的大兒子急了,掄了錘子就要去砸人家的瓦檐,卻被他一把拉住,只淡淡的地說了一句:“百年之后,這房子還不定是誰的呢?!睕]想到,遠不上百年,就在數(shù)十年后,那人家夫婦倆相繼去世,兩兒子為房子起了爭執(zhí),各自將自己分得的半邊瓦房拆了,便只留下一堆廢墟。那宅基地也各不讓著,便一直空在那里。
不過,當時可并沒有這么太平。三叔那性子躁烈的大兒子并沒有因為他的一句話就平息了對別人的憤恨,終因氣不過,掄了鋤頭就上那人家與他家搭界的一塊地里,沿邊界將那人家的地偷偷刨過來一鋤寬,以為這樣就報復(fù)了別人。三叔知道這事后,便連忙跑到地里,悄悄將那刨過來的地重新恢復(fù)過去?;氐郊遥銓⒆诱f:“你那樣刨過來有什么用,那能種得下一行莊稼么?那不是徒生枝節(jié)嘛!”
這事后來讓村里人知道了,都說三叔老實、本分、怕事兒。但他卻一根旱煙桿別在腰里,時不時取下來吸兩口,閉口不提及這事兒。
三叔愛吸煙,卻從來只吸土旱煙。他將那煙葉從地里扒拉回來,也不撣去上面的塵土,便幾片幾片綁扎在一起,掛在檐下的墻角晾起來。不能晾得太燥,太燥了容易碎成末。每次在吸前,他便抽幾片煙葉疊起來,卷在一起,然后切成絲,裝進煙袋。想吸時,他便從煙袋里掐出煙絲,填進煙鍋里。有時候忘了帶煙鍋,他便撕幾頁兒童作業(yè)的紙,裁成細條,卷成“喇叭筒”。別人遞給他烤煙、或帶濾嘴不帶濾嘴的香煙,他從來不抽。他說:那煙沒勁兒。我小時候貪玩,偷偷拿他的煙鍋填了一鍋,一口下去,嗆得我直流淚,接著頭暈、頭沉,直想睡。但他卻一直這么抽,仿佛還挺提神兒。許是他習慣了這種濃烈的味道,習慣了這種沉積或排解。就像他把所有的心事積淀在心里,一個人慢慢地承受與舒解。
村里人誰都覺得三叔老實、本分,但又誰都愿意跟他相處。跟老實人打交道,本來就是件放松的事。跟三叔在一起,就讓人感到一種踏實,就讓人覺得少了些算計和提防。而他也從不投機取巧、偷奸?;?。仿佛什么事都不是事兒。集體時,有那派不動的工,便都讓三叔去,他也從不計較,也不推脫。別人不愿做的事,他做。別人不愿吃的苦,他吃。村里人都說:三叔是個好人。
“好人自有好報”,可老天爺似乎也并沒有格外地眷顧他。三嬸為他養(yǎng)育了五個兒女,三男兩女,最后卻只剩下一男一女兩個兒女。而且還都不是早年夭折,而是成年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換成誰,這打擊也足夠受的。
三叔的二女兒和三兒子相繼去世,都是二十多歲的青春年紀。三叔的大兒子,是在四十多歲那年走的。他是走得最慘烈的一個。他走的時候,已經(jīng)是改革開放的年代了。大兒子性子急,做事也急,啥力氣活都愿意做,啥事都從不含糊。那年,鎮(zhèn)子擴容,他在鎮(zhèn)上找了件埋設(shè)下水管道的活。忽然有一天,鎮(zhèn)上傳來消息,說他在挖設(shè)下水管坑道時,坑道的壁忽然坍塌,土砸了下來,他被埋在了坑道里。挖出來時,人已經(jīng)沒了氣息。
這事傳進村子里,村子里的一些年輕后生們,便都掄了鋤頭、扁擔要去拼命。卻都被三叔攔在了村口。他含著淚對他們說:“你們這樣去,人就能活過來么?”后來,他只帶了他那最小的兒子去鎮(zhèn)上。到了那里,看到那整個人都面目全非,他一下子就跪下了。那承包商派出的人來安慰,說事情已經(jīng)意外的發(fā)生,他們會對整件事負責到底,并作出相應(yīng)的賠償。三叔聽了卻只說一句:“賠償能換回一條人命么!”
后來,那承包商要用車子運尸體回家,三叔楞是不讓,三叔只說了一句:“我不想再驚動他?!比缓笞屓苏襾硪桓睋?,他抬一頭,那小兒子抬一頭,兩人抬著往家里扛。那小兒子向來跟三叔一樣老實,便也依順了他。后來,在一群人的攙扶下,將尸體送回了家。這是三叔經(jīng)歷的第三次喪子之痛。似乎也并沒有將他擊倒。
誰也沒想到,他一個那么老實、本分的人,原來還這么堅韌不拔。
多年后的一天,當三叔翻耕完他的最后一壟地,回到家里,他忽然就躺下了,再沒有起來。第二天,當人們圍在他的院子里,議論起他時,有人就想起來說:頭天,還見他下過地的。
但三叔就這么走了,生沒能出人頭地,死也沒有轟轟烈烈。村里人都說:“那是老天爺垂憐三叔,不愿讓他吃太多苦、受太多的病痛折磨。”
三叔,就這么走了,沒病沒災(zāi)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