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戀】外婆的詞典(組詩)
◎ 外婆的詞典
外婆的詞典里沒有懦弱,
可她的一生卻被恥辱所纏繞。
她年輕時牽著母親的手
走過細雨朦朧的胡同口,
空氣里傳來了鄙夷的目光——
外婆是那樣的偉岸遒勁,
而柔弱的母親幾乎不能駕馭她的身軀。
外婆一輩子目不識丁,
然而她卻能讀懂人生這本大書。
外婆讀那本書讀得津津有味,
如同算命先生在研究手掌的脈絡(luò),
如同中醫(yī)師仔細地斟酌患者的病情,
如同她當(dāng)小姑娘時熱烈地渴求愛情,
我多想看透外婆靈魂里的絕妙美景。
外婆的一生中遠離邪惡,
而善良卻沒有讓她在這人間
享受榮華富貴。她知足地活著,
知足地服從上天的安排,
面對人世間的憐憫和蔑視,
外婆以抽根煙的姿態(tài)視而不見;
她空著手坐等上天賜給她一場雨,
而她卻準(zhǔn)備以這場雨去滋潤別人的心田。
外婆的詞典里沒有冷漠,
盡管世界以冷漠和唾棄回報她,
像回饋一位傷害過他人的偽君子。
而午時的玫瑰等不到愛情到來
便已經(jīng)凋謝;外婆那雙年老滄桑的手
撫摸著老式相框里蒙塵的照片——
那是她年輕時的美好回憶。
她曾以那樣的青春昂起了
高傲的頭,直到有一天
將我的母親像嬰兒般地抱在懷里。
◎ 警察來到我們家里
摩托車拉風(fēng)般地響,
警察們在樓道前下了車,
由于一樁離奇的少女失蹤案,
報警電話將他們召集過來。
社區(qū)里的每家每戶都要走訪,
監(jiān)控室的錄像注定要成為
他們競相追逐的偵破利器,
警察們在草叢里尋找痕跡。
他們用尺子丈量每一個
蜘蛛爬過墻角的距離,
他們用相機拍攝每一處
甲蟲寄居過的明亮的巢穴。
當(dāng)他們來到我家里時,
我注定需要扮演一位囚犯的角色
在不起眼的聚光燈的照耀下,
回答他們嚴肅而倉促的問題。
我父親客氣地給警官們
泡茶遞煙,仿佛是他兒子
被無辜卷進了法律的漩渦,
無風(fēng)的客廳里端詳著
一張假仁假義的笑臉。
而我僅是誠實地配合著
警官們的審問,有如和那位
失蹤的少女毫無任何關(guān)系。
他們不時地擺正頭頂?shù)拿弊樱?br />
以將法律的威嚴隨時顯露出來。
其實他們蠻可以繼續(xù)和我周旋,
那樣我父親會繼續(xù)遞上他的卷煙。
◎ 詞語躲在我的嘴巴里詛咒
詞語躲在我的嘴巴里詛咒。
倘若它想勇敢地鉆出來,
必定會變成一顆骯臟的果核。
我情愿它永遠留在我的嘴里,
也不希望它出來污染環(huán)境,
也不愿它在我同事面前丟人現(xiàn)眼。
它原本并非骯臟、丑陋,
只怨這“文明”的自由市場
充斥了太多血腥和暴力,
它想做個人民眼中的模范青年,
知書達理,又風(fēng)度翩翩,
肚子里裝滿了儒家之道。
可嘆它卻誕生在一個窩囊廢嘴里,
那個表面文靜瘦弱、一派書生氣質(zhì)的我
卻把他寫文章的才華
用在了干干凈凈的辦公室里,
為了掙得幾個維持生計的盤纏,
他忍住不說話,只管寫八股文。
詞語躲在我的嘴巴里詛咒。
那就請它在里面一直詛咒下去吧。
誰讓它的主人是個天生的懦夫?
為了能端端正正地穿一套制服,
為了能每個月領(lǐng)取國家的薪俸,
他不敢張開嘴,吐出骯臟的詞語,
更不敢摘下眼鏡,舉起憤怒的拳頭。
他在書桌前唯唯諾諾地寫字,
好像是在給自己寫傳記,
又像是年輕時在抄襲同學(xué)的日記。
于是他羞愧無比,落下痛苦的淚。
他想在退休前給自己整理好制服,
順便將辦公室的抽屜也清理一番。
他一定要把自己寫的文章燒毀,
以便在晚年走向歸途之前,
心中沒有遺憾,
眼里不含細沙。
◎ 博物館
想象著一把鋒利的劍,一支長矛,
一件編織得密不透風(fēng)的盔甲,
一雙高筒戰(zhàn)靴,一顆榴彈,
一桿沒有裝上子彈的步槍;
想象著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將軍躲在堅不可摧的巖石后面,
一只高倍望遠鏡像一雙透明的眼睛
看清了某個朝代衰落的方向。
馬鞍從勇士的胯下卸下來,
安裝上遠程監(jiān)控的電子眼,
拖拉機稍微放松懈怠,就被
現(xiàn)代化的插秧機從原始的農(nóng)田作業(yè)里
趕出來,看它的輪胎沾染上
厚厚的泥巴,一定有多少滄桑的
歲月需要我來向您講述。
給我一架攝像機,我需要
向母系社會的少女講解,如何保養(yǎng)
她們的肌膚,教導(dǎo)懦弱的
男子,在林地里謀生的能力。
◎ 詠莫扎特的田園交響曲
微風(fēng)吹過,田園交響曲
在這空曠的房間里點燃了
清香的火焰;莫扎特站在旅店的窗臺前
眺望著遠處一望無垠的秋色,
或許這是他最鐘愛的景致,
或許這是他人生低谷的開始。
他從旅店的書架上取下了五線譜,
為這滋潤的秋天寫下他生命里
華美的樂章。他應(yīng)該博學(xué)多才,
或許天生就受到了上帝的恩寵,
他的天賦在血管和動脈里流淌。
窗外模糊的原野里矗立著一座墓碑,
他相信自己離世的那天應(yīng)該是
雨季,天空或許比現(xiàn)在還陰暗,
或許陽光明媚,但是看不到
他的愛情在那最好的年紀里盛開。
從鋼琴的黑白鍵里響起莫扎特的
田園交響曲,如此美妙的旋律
從國王的耳畔傳到車夫的布袋里;
它一路飛奔,沾滿黏糊糊的汗水,
和失去紋路的手掌成為朋友,
貴族在宮廷里擺滿交響樂器
只為了壟斷這純凈的天籟之音。
讓這可怕的呼吸中斷。它
在醉酒前的瞬間仍想起了
紅酒的軟木塞,想起了秋天的雨水
想起了當(dāng)年可望而不可及的愛情
想起了他死后交待給妻子的墓志銘。
他像今天這樣莊嚴而熱烈地
盛開過,像素來喜歡的玫瑰——
每一朵都被青春染上了紫紅的色彩。
像他自己曾經(jīng)這樣麻木地站在窗前
看著屬于別人的風(fēng)景,
在晨曦微露時,在晌午,在黃昏夕照下
有他痛苦的血液融入到五線譜里。
旋律仍在繼續(xù),莫扎特仍在他的旅店里
徜徉。他身邊的鋼琴張口說話,
黑白鍵竟然不自主地跳起舞來。
這看似撲朔迷離的一切,
原來竟是詩人的靈魂在載歌載舞;
那宛如百靈鳥似的歌聲
竟是莫扎特在病榻前向妻子傾訴衷腸。
沉浸在田園交響曲中的我竟不勝動容,
高高地將莫扎特的五線譜
舉過頭頂,拋向廣場中
人群聚集的地方。
◎ 題德拉克洛瓦《阿爾及利亞女人》
在一間古樸幽暗的房間里,
昏黃的燈光照亮了少女迷惘的臉龐。
漆黑的頭發(fā)、漆黑的眼睛
穿上亞麻色的綢布衣衫
少女在她那本寫不完的日記里
走走停停。此刻,她們的目光被角落里
年久失修的瓷磚所吸引,在遠處
有著未成年人看不見的憂傷和夢想。
早已過了享受和被人寵幸的日子,
穿白衣的女子想起了她的姐姐,
十六歲出門遠嫁異地,
阿爾及爾的天空
為她灑下紅色的淚雨。
忠誠像袋糧食馱在馬背上,
信仰卻似破碎的玫瑰
被她新婚的男人撒得全世界都是。
少女的姐姐不敢反抗,
她的嘴里塞滿了被蛀蝕的牙齒,
她輕聲地說話輕聲地走路
輕聲地擦地板
輕聲地給她的男人倒尿壺
而貪婪和罪惡卻從來不給絕望留一條
生存的道路。
姐姐被發(fā)現(xiàn)死于一個下雨的清晨,
在她婆婆曾經(jīng)做祈禱的床上,
她的手里攥著娘家給的寶石
而她腹中還留著余溫未熄的嬰兒。
三個少女眼望著墻角的地磚,
盡職的燭火已開始搖搖欲墜,
她們準(zhǔn)備在油燈熄滅前
給各自的小姐妹編織一次長發(fā)。
忠實的黑人女仆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去,
要將這道貌岸然的房間留給三個少女。
此時她們多想聽聽同伴的聲音,
哪怕竊竊私語也比無望的沉默來得美麗。
趕明兒白衣少女就要出嫁,
今天她想給自己縫制嫁衣。
以她在絕望中冷靜而顫抖的雙手
把阿爾及爾的天空編織出嶄新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