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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推薦 【文璞】心路歷程(隨筆) ——兼論生與死


作者:無用之用 白丁,9.50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1713發(fā)表時間:2023-01-30 21:28:50

考上大學之前,家里基本上沒有什么書。一月一訂的《故事會》,偶爾從人家枕頭底下搜出的《山海經(jīng)》,就是我的精神食糧。
   上了大學以后,慢慢接觸到了各類文學的節(jié)選,課堂上聽教授介紹“閑適散文”之類的淵源,可是總感覺是學術(shù)上的閱讀,于自身經(jīng)驗相當遙遠。
   那時候巴金主編的《收獲》尚在巔峰期。寢室里開始傳看一篇題為《活著》的小說。正是這篇成就余華甚至葛優(yōu)(他籍此成了國際影帝)的小說,第一次讓二十歲出頭的我讀出了眼淚。只是至今我也沒搞懂,他那個首尾完整的故事,為什么硬生生要安上一個“我”去采風的篇首。但是主人公“福貴”禍兮福兮的經(jīng)歷,以及最后歸于孑然一身的結(jié)局,卻能深深打動讀者的心。可以說,我第一次領(lǐng)略到了小說的震撼力。
   畢業(yè)以后,陸續(xù)讀了《挪威的森林》、《百年孤獨》之類的小說,甚至還特意拜讀了先鋒作家極為推崇的卡夫卡的小說。但是,心中的疑惑不減反增。是的,小說家們看到了人生的陰暗,提出了問題,可是然后呢?青年讀者,可能因此就滿足了。可是對于那些經(jīng)歷了疾病、衰老的人,答案在哪里呢?
   不滿足于此,促使我重新尋找。我一遍又一遍地讀《紅樓夢》(我認為它是小說界的最高成就);反復讀《杜甫詩》,又讀《二十四史》。最后甚至借鑒魯迅棄醫(yī)從文之前抄寫碑文的經(jīng)驗,虔誠地抄、注《詩經(jīng)》、《易經(jīng)》和《論語》??墒牵罱K我還是沒能找到答案。
   一直到我讀到了《老子》,然后《莊子》!我像一條被射向錯誤方向的光線,終于撞上了折射角正確的鏡子,開始轉(zhuǎn)向,向更加光明的地方進發(fā)了。
   記得那年我三十來歲,正處于人生發(fā)展的轉(zhuǎn)折期。如果說以前是順風順水、少年得志的話,那么那年我已經(jīng)處于“瓶頸期”,進退失據(jù),四顧茫然。《莊子》的“庖丁解?!?,自是名篇,大學語文課本上列為背誦篇目。其中“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文字鏗鏘,如中音律,但其寓言何謂,當時幾乎不知?,F(xiàn)在我卻領(lǐng)會到了:小到我開車上高速公路之前,大到接到母親即將做大手術(shù)的電話的時候,我感受到自己真正“怵然為戒”,甚至屏息而立。待到安全到家,母親亦平安地度過了危險期,則擔憂“如土委地”,自己“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瞬間感覺生活竟是如此的安靜美好。
   我的少年時光,一直在平靜的鄉(xiāng)下度過。有時候房子里空無一人,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自己會滿足得像個帝王?!肚f子》描述這樣的場景,叫“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到我讀高中離開鄉(xiāng)下之后,見識漸廣,誘惑增多,欲望也無限放大。相同的屋子,同樣的陽光,心中卻無法寧靜?!肚f子》稱之為“坐馳”。
   我很喜歡外篇中那個“槔”的寓言:一丈人抱甕灌圃,用力多而見功寡。子貢勸他用機械,其名為槔(水車)。“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笔且樱C心一出,則純真喪失,欲望乘虛而入,想不“坐馳”也難。《老子》所說的“赤子之心”,佛經(jīng)中說的“直心是道場”,意思相同。
   記得當年,我終于下定決心,從紛爭世故的職場中退出來,開始了向往已久的“淡泊明志”的生活?!肚f子》的“無用”說,給了我最大的支撐。
   從小到大,父母一直要求我們上進,凡事要“比”——比別人成績更好,比別人更成功,更優(yōu)秀。可是好與不好,成功與失敗,只是相對的概念。有人得第一,就必定有人殿后。學生只以考分論英雄,成年人只以金錢地位論成敗,理智上覺得荒謬,行動上卻人人都這樣做。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矛盾呢?
   《莊子》說:“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币驗闆]有人真正懂得“無用”的用,所以不肯放棄。
   我就讀的那所大學,據(jù)說有個民間校訓——“自由而無用的靈魂”。余深信之。
   我坐在陽光里,讀各種“無用”之書(因為這些書既無助于發(fā)表論文,也不能有助于賺錢),我的心若止水,四肢條暢。回想起在鄉(xiāng)下時的與世無爭,對比職場上的勾心斗角,因為我的自甘無用,變得更加好壞分明了。
   不僅如此,我的飲食變清淡了?!饵S帝內(nèi)經(jīng)》開篇所說“上古天真”,瞬間悟到了。
   身邊的人,我不僅沒有與之為敵,甚至還充滿了感激。《莊子》說:“子不聞夫越之流人(注:越國被流放到外地的人)乎?去國數(shù)日,見其所知而喜。去國旬月,見所嘗見于國中者喜。及期年也,見似人者而喜矣。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不用微信、抖音,遠離朋友圈,獨處久了,“見似人者而喜”。這種感覺,真的神奇。
   看透了人事,之后是“生死”。
   多少人對這話題作了研究,卻毫無建樹!子不語“力、神、怪”,這個題目,儒家沒有答案。
   然而,《莊子》之寓言,幾乎如手術(shù)刀般解剖了“生死”。
   《莊子》說:“麗之姬(注:麗國的少女),艾封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注:最早被晉國君王掠去的時候),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后悔其泣也。(注:王之床美,王之食豐,因此不再哭泣了。)”
   人死,眾人皆哭。可是有沒有想過,生才是苦,死卻是解脫呢?《莊子》斷言說:“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注:我怎么知道死了的人不后悔當初貪戀生呢?)”死者已無苦痛,不用再為他們哭泣了。生者好好活著,這才是我們應(yīng)該有的態(tài)度!
   《莊子》還有更加精當?shù)脑⒀裕?br />   “莊子之楚,見空骷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注:用馬鞭敲骷髏),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夫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鋮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春秋故及此乎?(注:莊子想問這具骷髏,生前是因為什么原因死的。)’于是語卒,援骷髏,枕而臥。夜半,骷髏見夢曰(注:骷髏托夢來了):‘向子之談?wù)咚妻q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注:活著的時候有亡國、凍餓之類的苦累,死了以后就沒有了)。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俭t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注:即使君王,偉大如亞歷山大,也不免生老病死,死者則無)’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注:求閻王爺讓骷髏死而復生,骷髏愿意嗎?)’骷髏深顰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為人間之勞乎!’(注:明明已經(jīng)跳離了苦海,過得比帝王還快樂,誰愿意再活過來呢?)”
   寓言嬉笑怒罵,卻把“生勞死樂”的道理說得透徹至極。
   《莊子》又說:“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注:順其自然,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最后,《莊子》憑借一則精彩的寓言,闡明了無比豁達的人生觀:
   “子祀、子輿、子梨、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注:死生一體,有生就有死。明白此理者可成莫逆之交。)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子祀曰:‘女惡之乎?(注:你討厭死嗎?)’曰:‘亡,予何惡?(注:不,我哪里討厭死亡了?)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為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為彈,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為輪,以神為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注:無論上天如何將我變化,我都會絕對遵從接受。)’……俄而子來有病,喘喘將死。其妻子環(huán)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衅鋺襞c之語曰:‘偉哉造物!又將奚以汝為?將奚以汝適?以汝為鼠肝乎?以汝為蟲臂乎?’子來曰:‘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陰陽于人,不翅于父母。(注:上天讓我做什么,我就是什么。所謂“天命不可違”。)彼近吾死而我不聽,我則悍矣。彼何罪焉?(注:上天讓我死,我又怎么能夠違抗呢?)……今之大冶鑄金,金踴躍曰:‘我必且為鏌铘?!笠北匾詾椴幌橹?。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注:當死之時而必欲生,此為不祥之人!)”
   多么奇特的生死觀??!
   小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可以總結(jié)成一句話:“不得不如此?!?br />   ——活著是這樣,生活是這樣,人世間的一切,原來都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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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一篇記錄思想成長成熟的文字。隨筆講述作者從接觸文學開始,然后,人生伴著文學和文學思想成長,接觸中國現(xiàn)代、古代文學、哲學,外國文學,從一個樸素的文學青年成長為知識淵博,思想通透豁達,熱愛人生與生命的人。這份文學“簡歷”,也為人們提供了一份成長、成熟的書單,表述了文學思想、文學精神對于一個人成長、成熟的重要意義,彰顯了文學的人生意義。隨筆語言流暢,文白相間,講究章法,繁簡得當,歷數(shù)人生所接觸的中外文學作品,側(cè)重闡述對《莊子》思想的闡釋、引發(fā),表達作者思想的成熟。總之,一篇很有文化含量的隨筆作品。感謝作者賜稿文璞,推薦閱讀?!疚蔫鄙鐖F編輯:沙漠孤月清】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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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沙漠孤月清        2023-01-30 21:33:33
  欣賞無用之用老師隨筆作品。彰顯文學的人生雕塑力量,用文學解讀人生。
2 樓        文友:優(yōu)雅如楓        2023-01-30 22:37:33
  欣賞無用之用老師的隨筆佳作。老師博學多才,文學功底深厚,博古通今,融文學、哲學為一體,折射出廣而深的生命思想精粹,感悟人生的深邃哲理,令人敬佩仰慕。向老師學習,期待新作。
喜歡伴隨著晨曦的腳步聆聽世界的聲音,聞著文字的馨香穿越時空的隧道,做一個靈魂有香氣,骨子里有正氣,舉止優(yōu)雅的女子。
回復2 樓        文友:無用之用        2023-01-31 12:44:12
  深深感謝優(yōu)雅如楓編輯老師的努力和贊賞。余不多言,惟有感謝二字!
3 樓        文友:別似幽居人        2023-01-30 23:04:38
  很有深度的一篇文章,心路歷程也是作者的文學歷程、人生歷程,作者將文學對人生的影響與塑造一一道來,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尤其是老莊思想對人格及人生觀的影響闡理深入,體現(xiàn)了哲學的思考,辯證的統(tǒng)一。
4 樓        文友:飛不高蝴蝶        2023-02-01 08:04:48
  一篇深邃的人生感悟,悟透莊子的哲學,悟透活著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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