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暖】一條“貴重”的魚(散文)
多年以后,我仍然忘不了那條活蹦亂跳的鯉魚,它像一個秤砣重重地壓在心口。那是我讀高二時,春節(jié)前夕,大哥送來的一條約兩公斤重的鯉魚。
沉默少語的大哥把魚放進銻盆里,轉(zhuǎn)身就走了。盡管沒有言語交流,母親還是流下了欣喜的眼淚,父親則一疊聲地喃喃自語,我就說嘛,咱老趙家的娃還是有良心的嘛!
一旁看書的我,瞥見大哥的舉動,很驚訝。忽然,就有了一種太陽打西邊升起的感覺。在我的記憶中,大哥自十年前討了那個惡婆,街頭路腦看見父母能繞開的,就絕不碰面,偶爾磨不開見了面,也是瞟一眼就走開了。今天他這是咋啦?這么大的膽子,敢把如此貴重的魚送來我們這里,實屬冒天下之大不韙呢。這是大哥喝酒上頭了?還是大嫂改了性子了?
母親見我大驚小怪的樣子,一臉不屑地說道,你大哥么,我親生的,他是什么樣的人,我這個當(dāng)媽的還不清楚嗎?他心里是有我們的,只是媳婦太厲害了,他也沒有辦法。母親喊著我的名字,來芬,快過來看看,你大哥送的這魚,買么,起碼要好幾十塊錢呢。母親開始借魚說大哥的好話,也是希望我能與大哥、大嫂的關(guān)系緩和一下。
就算過節(jié)漲價,這魚也就六塊錢一公斤么!貴得到哪里了,放在平時么,三、四塊錢就能買到了。父親調(diào)侃道。
就是嘛!就打這魚兩公斤半,也就十五塊錢么!還好幾十塊錢呢!我也附和著父親說道。
母親乜了父親一眼。是??!這幾年,我們連三、四塊錢一公斤的魚都吃不起么!母親一句話把父親嗆了回去,同時也把我這張伸出來的長嘴打禿了。
我一下子不敢作聲了。父母親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為了扶我上學(xué),已經(jīng)盡了全力。他們把每年養(yǎng)的雞、豬都送到別人肚子里,換成我上學(xué)的學(xué)雜費和生活費。
父親是個石匠,因為年歲太大,偶爾碰上熟人要砌廁所或是很小工程,會叫父親幫襯著掙點添補我上學(xué)的費用。三個哥哥已經(jīng)全部成家,單過了,兩個姐姐也出嫁到了外地。
真的要感謝大哥,在我們?nèi)绱撕喡纳钪校屛覀儑L到人間美味,過一個喜氣洋洋的春節(jié)。我心里想著。
母親要去刮魚。父親接過剪刀說,我來吧。不知道這手生了沒有?聽到這話,我感覺內(nèi)疚極了。我發(fā)誓以后一定要他們過上好日子,隔三差五地讓父母吃上鮮活的魚。你刮魚,我就去挑一擔(dān)水來去吧。我站起來,要去挑水。母親說,你過來幫你爹忙,我去你大哥家的壓井里挑,很快就回來了。你嫂子與你又逗不攏,碰在一起倒難堪。我聽從母親的勸說,蹲下來看著父親刮魚,希望能幫上什么忙。
父親用左手掐住魚頭,大拇指伸進魚嘴里固定好,右手用剪刀“嚓嚓嚓”熟練地去著魚鱗,魚吃痛后在他手里快速地擺來擺去。我生怕刮傷父親的手,幫父親揪住魚的尾巴。魚先是拼命晃,然后開始頑強地掙扎著,欲擺脫任人宰割的命運。父親把魚鱗全部去除干凈后,魚也慢慢地放棄了掙扎。我舀了一瓢水把魚清洗干凈了。開始開剖,只見父親用剪刀從魚的肚子一捅,魚“啪啪”再次快速扭動,欲作最后掙扎。父親還是剖開了,掏盡了內(nèi)臟。
“爹呀!下次不要殺魚了,害命呀!”我站起躲在一邊對父親說。
“怎么?還可憐起魚來了!呵呵……”父親見我在關(guān)鍵時刻早就松開的手,先是開始笑我,后來就一本正經(jīng)地同意了。“又要解饞,又不忍宰殺!好吧!答應(yīng)你,以后就不殺了?!?br />
母親挑水進來,放下?lián)?,說:“煮魚是離不開芫荽,來芬,去地里摘些芫荽回來?!?br />
我出門轉(zhuǎn)身就朝菜園子走去,拐過房屋后,才發(fā)覺自己空著雙手,又折轉(zhuǎn)回去拿小刀或是小鋤。剛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母親急匆匆地向另外一條路跑去。想叫又止住,我想知道母親那么著急是要去做什么,就悄悄地跟著母親。一會兒,見母親走進大哥家。母親不是剛從大哥家壓水挑回來么,她轉(zhuǎn)回去做什么?我疑惑。
我貓著腰,滿腹狐疑地朝大哥家窗子口向里偷看。只見大嫂呲著那兩顆兔子牙,兩張嘴皮使勁想閉合起來,卻無能為力地只能一張一合。雙手叉腰站在屋里,眼睛余光瞟著母親手里的錢,像一只冒著綠光的狼。母親一進門,欲把手中的錢遞給大嫂。還沒遞上去,就被大嫂一把奪了過去。母親手停在半空,愣了一下,輕聲說:“莫吵了,這個是三十元錢,就當(dāng)是給魚錢了。大過年的,吵了讓隔壁鄰居笑話?!?br />
說完,母親轉(zhuǎn)身出門,低著頭快速地朝家跑去。我看不見母親臉上是否有淚水,但分明看見母親抽動的肩膀,用手擦拭臉龐。我本想跟著離開,沒想到這時大哥從另一間房屋里走下來。我擔(dān)心大哥與大嫂又為魚或是錢的事吵架,就在窗子下繼續(xù)偷看。
只見大嫂慢慢一步三搖地踱到大哥面前,揚起那三張十元錢朝大哥甩了甩,然后在另一只手上拍了拍。那得意洋洋的樣子,讓我真想罵臟話。我以為大哥會責(zé)罵大嫂,卻聽見大哥說:“媳婦,你今天固執(zhí)地讓我送一條魚去,原來是這么回事。還有剛才你無故與我吵架,難道是故意做給老媽看的?”
“不然呢,你以為我傻呀!”大嫂恬不知恥地回答。
“哦嘞,你也太狠了吧!二十塊錢買了六條魚,你這一招就要回了30元。任何人我都不服,我就服了你了,媳婦!”一見大哥那熊樣,我真是火冒氣門心。
“這錢不用白不用,你看你爹你媽,都老成那個樣子了。還省口塞牙,省衣節(jié)食,全用在那個賠錢貨身上。我就搞不懂,他們二老圖什么子!哪天老了死了,還不是要你這個大兒子抬。我就不信,那個賠錢貨會給你一分錢?!贝笊┖藓薜卣f道。
……
大嫂的話就像一根納底針,把我滿腹的火氣一下刺沒了。我感覺自己的呼吸急促,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和疼痛充滿全身,右手的指甲深深陷進了左手臂的肉里。真沒想到大哥大嫂如此恨我,就因為我讀書用了父母的錢。我太想沖進大哥家里與他們理論一翻,可理智告訴我,隱忍是目前最好的處理方式。我慢慢退回,看著自己手臂上的四個一排月牙狀的指甲痕,默默地流下眼淚。為了錢,我自己的親大哥竟然配合著大嫂,在自己親人面前演雙簧戲,真是可惡可恨可悲??!
看著我拿著芫荽回來,母親接過去開始清洗。父親已經(jīng)把魚刮好切好,泡放在盆里,腌著呢。來芬,魚做成什么味的?是胡辣魚還是清湯魚?母親熱心地問。
就做胡辣魚,你和我爹都愛吃,當(dāng)然我也愛吃。我假裝沒有看見母親紅紅的眼睛,大聲地回答,沒有一絲一毫地不開心。大過年的,我真的很想與父母過一個愉快的春節(jié)。
爹,你幫我湊火。今晚的魚我來做。大哥送來的魚,就讓我來做。我一定讓你們吃上最爽口的魚。我接過母親手里的鍋鏟。
你做得來?母親質(zhì)疑。
我把母親扶到旁邊。說道,一回生二回熟,你在旁邊指點著就行了。
看著我如此堅決,母親終于放手了。其實炒菜對于我來說,還是第一次,但是我想只要用心,炒出來的菜就不會太難吃。最主要是,我都十七歲的人了,真的應(yīng)該懂事,為他們分擔(dān)一些事情。
母親指導(dǎo)我把大蒜、花椒、辣椒準(zhǔn)備好,用一個小碗裝著備用。再把姜掰成幾塊后用刀拍裂開,這樣經(jīng)過油一煎炸,姜會發(fā)出自然的姜香,還可以去除魚本身的腥味。然后準(zhǔn)備了一大勺醬。等鍋里的油燒開后,姜大蒜放進油鍋里炸香,把醬放進鍋里,待水汽消失得差不多時,再放入花椒、辣椒拌炒,當(dāng)醬香味出來時,把魚倒進鍋里翻炒,這時火不能太大,得用中火,等魚與所有的醬料全部融合時再倒入冷水淹沒魚塊,把芫荽和小蔥段放入鍋里,敞開鍋燒開即可。哈哈,一鍋胡辣魚做好了。嗯,我拼命地翕動鼻翼,那鮮香味用鼻子都能嘗到。
晚上,我與父母親圍著一起,父親挑了一塊最大的魚腰上的肉放進我碗里,如果是以前,我會毫不猶豫地享受著父母給我的優(yōu)待。而這個晚上,我看著父母花白的頭發(fā),佝僂的腰,還有骨瘦如柴的雙手,我感覺自己是真的像大嫂所說,作為父母的一個姑娘,憑哪樣讓年邁的他們?yōu)槲夜?jié)衣縮食。我把這塊刺少的肉轉(zhuǎn)放進母親的碗里,自己夾了魚的尾巴放進碗里,說:“我就喜歡吃魚尾巴?!?br />
父親和母親大口地吃著魚。我問道,好不好吃?
母親說,加上那么多的配料,能不好吃嗎?
父親說,麻、辣、鮮,沒想到來芬做的魚如此好吃。
看著父母開心的樣子,我心里隱隱作痛。如果沒有我,父母也許今晚會在大哥、二哥或是三哥家過年,都是我拖累了他們,害得他們六十多歲了還如此辛苦。本可以安亭幸福晚年的他們,卻陪著我在這個老屋里過著苦日子。
那晚的魚,我們吃了底朝天,甚至連湯都喝盡了。三十元的魚,我們吃出三百元的價。只是母親一直沒有告訴我,為了息事寧人,她故意支開我,偷偷給大嫂送去三十元錢。而我也一直沒有告訴母親,其實這件事我已知曉,這是一條很“貴”很“貴”的魚。
這條“貴重”的魚,讓我知道父母的委屈和壓力,也讓我明白了成長的煩惱與心酸。人啊,不怕來自大自然的種種磨難,最怕來自親人的傷害。然而,這些傷害,何嘗不是我奮勇前行的不竭動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