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地下五百米
　　 我深陷在幾千年的寂寞和黑喑里
　　 作為一塊煤
　　 此生只做一個夢：去人間
　　 燃燒，發(fā)熱，發(fā)光
　　
　　 在暗無天日的煤層中
　　 我苦等一個走投無路的挖煤人
　　 我們兩個追光者
　　 一個等待被挖出地面
　　 一個順從地被摁進(jìn)了深淵
　　
　　 在爐膛的高光時刻里
　　 我給油腸肥肚者、貪污犯、搶劫者
　　 以熱氣騰騰的盛宴
　　 我欠著賣火柴的小女孩、落水者
　　 風(fēng)雪中的牛羊一個擁抱
　　
　　 我燃燒的紅，不再是光榮的紅
　　 是白紙上按下的紅手印
　　 黑色的胸膛里
　　 藏滿了無數(shù)顆迷路的星辰
　　 他們頭戴礦燈
　　 在我的心上
　　 日夜挖掘，尋找出路
　　
　　 ■泥菩薩
　　
　　 看見拜菩薩的人，三拜九叩
　　 求神仙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我看見許多菩薩
　　 走出了廟堂
　　 他們口音濃重
　　 不吃香火，不收貢品
　　 雙腿沾泥
　　 熟悉四季農(nóng)事
　　 在田里撒種放生
　　 身上撲簌簌地滾下透明的舍利
　　 我不知道
　　 在他們寬大溫暖的掌心
　　 哪一粒種子才是我的前世
　　 他們選擇從泥土中來，到泥土中去
　　 教會天下的窮人，自己保佑自己
　　 教會種子，每一捧春土
　　 都值得彼此相擁而泣
　　
　　 ■落葉賦
　　
　　 有些草木
　　 匆忙一秋便枯萎了
　　 我這五十幾年
　　 仍在枝頭泛著青綠
　　
　　 身上敲過釘子，鐵絲勒過脖頸
　　 我一遍遍用結(jié)疤
　　 來覆蓋它們，磨難
　　 已經(jīng)使我趨于完美
　　
　　 我不停地吞咽著光、雨水和鹽份
　　 喂養(yǎng)背上刀痕斑駁的地址
　　 我以一棵樹的樣子活著
　　 本就沒有憎恨風(fēng)雨的權(quán)力
　　
　　 萬物在秋天都自帶光芒
　　 我的內(nèi)心木質(zhì)細(xì)膩，紋路清晰
　　 散發(fā)著油木善良的氣息
　　 沒有人知道
　　 最想發(fā)光的其實(shí)是我
　　
　　 也沒有人知道一片葉子
　　 為什么不愿金甲披身
　　 還令人心碎地懸在枝頭
　　 遲遲不肯落下來
　　
　　 ■讀秋
　　
　　 風(fēng)在向成熟
　　 表達(dá)浩浩蕩蕩的愛意
　　
　　 淮河大地上的每寸肌膚
　　 風(fēng)摸過，我也摸過
　　
　　 草木果糧都在發(fā)出意味深長的顫栗
　　 有的源于幸福，有的來自恐懼
　　
　　 高傲的天空在遠(yuǎn)方對人間彎下了腰身
　　 遠(yuǎn)方太遠(yuǎn)了，我無法安全抵達(dá)求證
　　
　　 我從不相信蒼天俯首，不相信它
　　 和窮人一樣，有根賤命的骨頭
　　
　　 我語出驚人，道破深秋的謊言和天機(jī)
　　 愿生活保佑我，饒恕我
　　
　　 我像魯莽的草籽，一生都在尋找立錐之地
　　 又對燎原的野火，充滿了蔑視和挑釁
　　
　　 都說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籽
　　 大地對我本有一萬倍的饋贈
　　
　　 身在金秋，我對自己為什么兩手空空
　　 一無所知，像販賣光陰的罪犯
　　
　　 ■我叫燕子
　　
　　 朋友，在春天
　　 你一定要埋首耕地
　　 像個勤奮的詩人
　　
　　 不要羞愧白紙
　　 說出你的膽怯和渺小
　　 也不要羨慕種子
　　 襯托出大地的廣袤
　　
　　 每個人的腋下都有一雙翅膀
　　 馱著屋檐的叫麻雀
　　 背著烏云閃電的
　　 叫做雄鷹
　　
　　 但我不是它們，我叫燕子
　　 在十二載分手又遇見的光陰里
　　 我有時銜著泥巴，有時
　　 銜著余光中的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