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裁縫兼啟蒙老師的母親(散文)
一
母親是浙江鄉(xiāng)下的一位裁縫。白天到人家家里做活,晚上又把白天沒做完的活帶回家做。在我的記憶里,母親總有著做不完的活,她一生都在為別人做衣服。母親做裁縫,方圓五六里新娘的嫁衣大都出自母親之手,“為人做嫁衣”,冥冥中竟成了母親的宿命,但母親感覺是莫大的榮耀。
那時,人們衣著保守,衣服的式樣也很少,但會做裁縫的婦女卻不少。我小的時候,記得故鄉(xiāng)大多人家都缺吃少穿。莊戶人家請裁縫到家里做衣服,是件極難得,也是蠻奢侈的事。主家既要付給裁縫工錢,還得買好菜招待。誰家若來了裁縫,左鄰右舍就會找個由頭來串門。擺菜招待裁縫不只是為了讓裁縫吃好喝好,主要是做給來串門的鄰居看的。若是裁縫到家,主家能擺出七碗八碟,那么這家人出門都會覺得臉上有光。招待裁縫吃喝,有作秀的嫌疑,但也是耗費不少錢財。
衣服款式少,裁縫手藝也比較簡單。主家圖的不光是裁縫的手藝,而是手藝人的口碑。
母親出身鄉(xiāng)紳之家。鬼子入侵前,母親家里有幾百畝良田,街上還有好幾爿鋪面,據(jù)說還有好幾條用來看家護院的漢陽造步槍。母親雖沒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但生在吃穿不愁的殷實之家,年少時的母親至少是無憂無慮的。和農(nóng)村普通家庭的女孩不同,母親在私塾里讀了整整八年。外公在省城讀過師范,回鄉(xiāng)后,還當過小學(xué)校長。開明的外公原本打算把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送到省城讀書。如果母親去了省城,那么,她此后的命運很可能會是另外一番景象。不過,人們很多美好的希冀往往是一廂情愿的。就在母親走到人生的第一個重大轉(zhuǎn)折點時,鬼子侵占了母親的家鄉(xiāng)。禍不單行,逃鬼子時,母親又丟失了盛放全家金銀細軟小木盒,這可是全家的指望,也是全家日后東山再起的資本。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母親,在密密麻麻的槍聲中,丟失了“百寶箱”,讓她自己變成了一個身無分文,徹頭徹尾的難民。生命的無??偸沁@般的無情,從方圓幾十里響當當大戶人家的小姐到一貧如洗的難民,母親只用了短短個把月的時間。生逢亂世,一個人命運的滄桑巨變,或許就在他(她)驚恐回望的那一刻。
母親的身世,就是一部有著人生教育意義的大書。面對身份的失落,面對命運的不幸安排,人需要怎樣對待?母親看似是默默地無奈接受,其實,內(nèi)心的苦痛已經(jīng)置之度外,重新開始生活的信念,并未被苦難打消扼殺。
二
生活境況的陡變,并沒有讓母親消沉,相反,母親對財物看得更淡了。守得住是命,守不住也是命;命中有的終須有,命中無的莫強求;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要昧著良心去拿。這些略帶禪意的話語成了母親一生對待錢財一成不變的態(tài)度。
盡管婚后的母親幾乎沒有過過一天的富裕日子,但她從來沒有改變對待錢物的初衷,在錢財誘惑面前,她一直淡定如初。一天晚上,母親和往常一樣,把主家一件舊棉襖拿回家翻新。當拆開棉襖時,棉絮里面竟裹著兩疊厚厚的鈔票。見到那么多的錢,母親并沒有大驚小怪,也沒影響母親做活的節(jié)奏。母親把棉襖換好新面子后,小心翼翼了把錢放到棉襖的口袋。
第二天天還剛放亮,父母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父親起床開門,進屋的是母親昨天做活的主家夫婦。蓬頭垢面的婦人語無倫次地問母親:“你你……棉襖口袋,不,是棉襖里的錢,沒有了,這是我家開春修房的錢,我那二百五的死鬼丈夫,竟把錢塞到棉襖,這可是我家的命啊?!庇捎谶^度緊張,那婦女臉白一陣紅一陣的,豌豆粒大小的汗珠透過凌亂的頭發(fā),順著她尖瘦的下巴直往下滴;她那粘著濕漉漉頭發(fā)的額頭,像是一壟落滿松枝,又被暴雨淋過的黃土丘陵;再看看的她衣服,連紐扣子都扣錯了。
“都在棉襖口袋里,多少我沒數(shù)過,你們?nèi)绻环判模梢詳?shù)一下?!蹦赣H微笑著,給驚惶失措的主家夫婦遞過去了新縫好的棉襖。
“謝謝!謝謝!哪還用得著數(shù)啊?!狈蚱迋z千恩萬謝,像抱孩子似地緊緊地摟著新棉襖,走出我家那座被竹林包圍著的矮小房子。隨著兩位不速之客的離去,剛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就像一縷在晨光中散去的薄霧,我家又恢復(fù)了往日的清靜。早上起床,母親一如往常,和奶奶一個在灶前,一個在灶后,忙碌著一家人的早飯,侍候好豬圈里的兩頭小豬。一切安排妥帖,母親就著咸菜,匆匆喝碗稀飯,夾著一個放著縫紉工具的小木盒,又去給別人做活了。
“棉襖事件”讓母親在村里村外贏得了好名聲,找母親做活的人家絡(luò)繹不絕。村里人,不論輩份高低,年紀長幼,都親切地稱母親為“馬師母”。小時候,我誤以為“馬師母”就是母親的名字。
我老家的村子離新安江不到二百里,近水樓臺先得月,新安江水電站建成不久,村里便通電了。村里雖然通了電,我家也裝上了電燈,但我從來也沒有體驗到燈火通明的敞亮。村里通電前,若是皓月當空,還會帶給人一種黑夜如晝的感覺??赏姾?,我家的白熾燈瓦數(shù)都很小,瓦數(shù)最高的堂屋燈泡也只有40瓦,廚房和臥室燈泡則是清一色的25瓦,電燈的亮度比煤油燈好不了多少。不合格的漸漸老化的電線是從竹林里穿過來的,夜黑風高,一有風,燈泡便忽閃忽閃的,黑夜就越發(fā)黑得濃稠。夜黑到一定程度,它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沉重的壓抑感,甚至會讓人產(chǎn)生一種錯覺,夜色原來也是有重量的。
并不明亮的夜色之下,有一雙不知疲勞的眼睛。母親并不用什么大道理來教育孩子,但母親是合格的人生母親,她用誠信不貪的品質(zhì)給自己一份心安理得,也給我們樹立了榜樣。
三
太多的晚上,母親一邊做著活計,一邊說著書里的故事。地里活重,家里的飯稀多干的少,在生產(chǎn)隊忙碌了一天的父親和哥哥早就睡下了,聽母親講故事的只有我一人。母親給我講過《說岳全傳》《聊齋志異》《薛仁貴征西》《三俠五義》《三國演義》……我最喜歡聽的當數(shù)《說岳全傳》和《三國演義》,岳飛的精忠報國、秦檜的奸佞惡毒、諸葛亮的機智多謀、曹操的陰險狡詐……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最不喜歡的是《紅樓夢》,除了劉姥姥進大觀園還有些趣味外,其他的,我一點都聽不懂,當時我真的不明白,那么多漂亮女人,吃的全是山珍海味,穿得盡是綾羅綢緞,怎么一個個還是哭哭啼啼的;給我留下陰影最深的無疑是《聊齋志異》,里面的鬼啊狐啊,讓我聽得毛骨悚然,連晚上都不敢出去玩耍了,這些故事甚至影響了我整整的一生,至今,我獨自走夜路時,心里還總是怯怯的,老覺得墳塋間會忽然躥出個披頭散發(fā),拖著猩紅長舌的鬼來。
母親受到書香家庭的影響,這些文化沒有給母親帶來命運的轉(zhuǎn)機,倒是成為教育啟蒙我的材料。每一個母親都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師,我的母親是最合格的啟蒙老師。
那時,能把6個兒女養(yǎng)活大,就算阿彌陀佛了,哪有心思對我進行益智教育。唯獨說聊齋時,母親是很用心的。我小時候特別調(diào)皮,常常帶著一幫小孩,無論白天還是黑夜,老攪得村里雞犬不寧。像我家這般出身的小孩哪有什么資格在村里胡鬧?父母說我,我不聽;父母打我,我不怕。萬般無奈,母親只好用她添油加醋過的《聊齋志異》來“束縛”我那愛動的手腳,同時,無意當中,聊齋也像一道壓魔的符咒,壓住了我那顆天不怕地不怕的童心,直壓得我透不過氣來。我這一生的膽怯,是母親在黑夜里一言一語精心教化出來的。
人是需要傾訴的,傾訴是需要有人傾聽的。母親的成份是地主,父親的成份則更高,為了免生事端,在村里,他們無論大事小事,也不管自己有理無理,從來不與別人爭執(zhí),他們就這樣謹小慎微地活著。父母看似軟弱,不是為了他們自己,而是為了他們6個還沒有長大成人的小孩。和一家人的安寧相比,做父母的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人是需要表達的,即使不能明著表達,也要變著法說出來。母親的故事不光講給我聽,也是講給茫茫的黑夜和黑夜里的自己聽。
母親給我說過很多書,但她從來沒有說過《西游記》。母親年少時生活的小鎮(zhèn)離《西游記》作者吳承恩的故居很近,離孫悟空的領(lǐng)地花果山,也不足二百里。我篤定地認為愛好讀書的母親肯定讀過《西游記》。母親有著極好的記憶力,我堅信,她對書中的細節(jié)也了如指掌。母親年輕時,或許也為自己家鄉(xiāng)的先賢能寫出《西游記》這樣的傳世佳作,自己的家鄉(xiāng)能有花果山這樣享譽海內(nèi)外的風景名勝自豪過??伤秊楹螌ξ抑蛔植惶帷段饔斡洝纺兀啃r候我不懂,現(xiàn)在我也老了,終于理解了母親緘口不言的原因。父母為躲避戰(zhàn)亂,攜全家流離顛沛,最后到了浙江定居。其間經(jīng)歷的苦難數(shù)也數(shù)不清。面對苦難,真正的“貴人”卻只有自己的堅韌和隱忍。人有時是很渺小的,在苦難面前束手無策是一種常態(tài)。很多的無奈只有靠時間去消化,去適應(yīng)??嚯y的歲月不是蜻蜓點水,凌波微步般走過的,而是如履薄冰,膽戰(zhàn)心驚,一步一淚地熬過來的。母親壓根就不信《西游記》這碗苦盡甘來,善惡有報,只要熬過足夠多的苦難,菩薩便一定會還給你足夠光明的“心靈雞湯”。甚至,一想起書中一個接一個圓滿的小結(jié)局,到最后圓滿的大結(jié)局,她身上都會起雞皮疙瘩。
母親是不相信因果的,或許這就是她不看好《西游記》里的那些故事的一個原因吧。我無意否定這部名著,只是想說母親對書本對人生有著自己的理解和感悟。善未必有善果,但做到善,安于做,不求善的回報,這才是母親最本色的人生哲學(xué)思考吧。
父母從故鄉(xiāng)逃難出來,輾轉(zhuǎn)幾千里。一路走來,母親見過太多眼花繚亂的風景,也經(jīng)歷了太多不堪回首的痛苦。在痛苦面前,再美的風景又有何用?故鄉(xiāng)區(qū)區(qū)的花果山,母親哪還有什么興致提及它呢?!
母親一針一線地做著衣服,她把自己的情感投入到做衣服,安頓著日子。或許,母親是以自己的態(tài)度和經(jīng)歷去理解她讀過的名著吧。
時間像是眼前一簾簾姹紫嫣紅的春紅,說艷就艷了,說謝也就謝了。不知不覺,我自己也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人老了,有兩個詞像青藤一樣箍著我的心,讓我欲罷不能:一個是“落葉歸根”,另一個是“近鄉(xiāng)情怯”。它倆是那樣的沉甸,墜在心頭,勒得我生疼生疼的。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常常思念自己的故鄉(xiāng),只要想起故鄉(xiāng),我好似真切地覺得母親一直都沒有走,她就生活在生我育我的,那個江南普普通通的小村莊。在別人眼里毫不起眼的小村莊,在我的星夜里,它卻是最耀眼、最溫暖的星星。我也想傾訴,也想有人傾聽我的訴說。我時常夢回自己遙遠的故鄉(xiāng),在夢里,我不止一次把我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講給“活在”故鄉(xiāng)的母親聽,講給故鄉(xiāng)的黑夜聽,也講給夢游在故鄉(xiāng)熱土上的自己聽。
如果時光可以改變,母親還活著,還在裁衣縫衣,不求生活大富大貴,只求和母親相安為命,那該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蛟S,母親也會慢慢理解他心中的《西游記》,創(chuàng)造出她的版本來??傁虢o母親一個定位,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想起這些往事,我覺得母親是一個裁縫,她也兼任著給孩子以啟蒙教育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