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村落的符號(散文)
如果要把村落比作什么,破費神的。我無法讀出“盡載燈火歸村落”的夜里溫度了;“小橋流水閑村落”的閑適和愜意,也無存了;“依依過村落”,悠悠不舍情。在城市和村落間流連的,有多少人啊,村落,是他們走向城市留下的一個個符號,就像行文里的逗號?我不知何時把逗號變成句號,我的情感里,真不希望劃上句號。
一
馬家灣村、百花村、石家灣村……坐在公交車上,一個一個似曾相識、似曾熟悉的村落名字,如一道道閃電忽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容不得我細細打量,這些熟悉的村落站牌眨眼間就一晃而過。這些路牌,就像一首首古韻詩詞,真想站住,仔細解讀,帶著詩意再離開。
鄉(xiāng)村向后,我向前。這是多少人在這個時代里的特征,就像是一場不斷的告別,也像一次次檢視,這是留住村莊故事的方式,容不得我們坐下來細細道說,匆匆如流。
我是一個鄉(xiāng)村人,腳上沾著泥土的氣息,衣上灑著村野的幾顆露珠。這氣息,這露珠,只有鄉(xiāng)村可以提供。盡管我離開了鄉(xiāng)村,但對此卻依然懷念和喜歡。尤其是露珠,在城市里已經消失,鞋子上覆蓋著塵埃,不敢奢望露珠來洗刷,因為太遙遠。望著這些熟悉的村落名字,雖然走在城市里,但我依然感到鄉(xiāng)野泥土的清新味道,感受到鄉(xiāng)野莊稼成熟的清新氣息,感受到鄉(xiāng)野雞鳴犬吠牛哞的熟悉聲音,感受到鄉(xiāng)野東家來西家去的熱火氣氛。一組組生活的畫面,暫時掩蓋了我對生活在城市里的困窘和無奈。生活需要轉場,朋友說,生活就是不斷告別不斷擁抱。但我還是想擁抱鄉(xiāng)村的一切。
即使那些路牌在某日都倒下了,我也會順著記憶,把路牌插在原來的位置。因為那些畫面,總喜歡追隨我,我不能讓追隨變成失落。
可是,現在不同了,面前矗立起一座座摩天大樓。一個個廠子、商鋪占據了它原來該有的地方,這是繁華,我們不會給這些廠房商店貼上“侵略”的標簽,但我還是覺得它們是以占據者的身份出現的。東家的院子、西家的果園、南來北往的巷子等,都一概淹沒在洶涌崛起的城市部落當中,我只能深入內部,去尋覓剩下的蛛絲馬跡,不知再過幾年,這些蛛絲馬跡能不能找到,所以,每當我走進去就不愿跑出來,寧肯看著殘留,突生感慨。村落消失了,那些讓游子牽掛的長滿荒草的祖墳,村落長滿了鱗甲般的大樹,破舊的古老廟宇以及舊時的學堂都轟然崩塌,化為塵土,湮沒在歲月的記憶當中。好在我有文學的武器,寄存在我的文章里,但不管怎么樣,文學只有照片的價值,無法替代原來,原來,是這個多么讓人不可思議的詞,那么簡單,卻難以還原。
曾經聚族而居的鄉(xiāng)人也紛紛離散,化為城市的一個分子,奔走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他們,由農而商而工,逐漸脫離了過去的生活軌道。高樓、水泥、汽車、商場、餐飲店代替了原有的一切。曾經的犁鏵、鐮刀、各類農具,也不知進了哪個博物館?那座曾經傳來美妙音樂般動聽的蛙鳴聲的池塘,那片傳來時長時短、時高時低、時遠時近嘶鳴不斷的蟬聲的小樹林,兒時喜歡弄泥巴的那個土場,它們都去了哪里?甚至,我連一點遺跡都不能看見。
我不是一個倒退主義者,但就是前進的人,也需要曾經的溫暖。我暗自想,他們應該也像我一樣,在嘆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在心底留住曾經的故事和影像。不會否定當下,也不想輕易拋棄曾經,這是人無法解脫的“兩端”。
二
村落,留給了我們太多太多美好的記憶。像漲潮一樣,這種情感無可遏制般一股腦洶涌而來,仿佛電影蒙太奇畫面,一個接著一個,讓我們目不暇接,讓我們思想的野馬馳騁不已。哦,村落,給予我們太多的美好與感情:“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的企盼,“斬不斷、理還亂”的閑愁,“牧童騎黃牛,歌聲振林樾”的悠閑……
詩詞里的懷念,在感受了美妙的畫面之后,還是有失落。我很固執(zhí),哪怕這些畫面不走進詩詞,還站在園地,那么粗糙,那么笨拙,也讓我舒服。
每一個故事,都是柔弱的,無爭的,就像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甚至連高潮都沒有,一個逗號,從早晨點到了晚上,入睡了,故事在省略號里,也有驚嘆號,可能是那些犬吠幾聲,驚醒了農人的夢;可能是旮旯里的蟋蟀,應節(jié)氣而窸窣發(fā)聲,驚動了睡夢,不過一個翻身或側身,夢又繼續(xù)了。我在城市的溫床上,也想著這些,但很遙遠。
村落,是安撫我們靈魂的搖籃,是我們成長的胎記,是我們高飛的母土。“葉落歸根”“樹高千尺,也忘不了根”。村落,就像母親一樣,還來不及讓我們報答,就悄然消失,長眠在城市的滾滾熱浪中。這樣的猝然變化,能不讓人唏噓惋惜生發(fā)萬千感慨嗎?面對一棵樹木,庾信尚且發(fā)出《枯樹賦》的感慨,面對哺育我們的共同記憶的村落,我們能無動于衷嗎?當然,作為時代、社會發(fā)展的需要與趨勢,我們無法變更與阻擋,但我們可以用文學、畫作的方式與力量對哺育我們的母親作以挽留與懷念,這也是游子對母親的最好回報吧。也只有文學和藝術,才可以擔負只有的責任,不喜歡也不行,我想不出還有別的辦法挽留著。
當高樓矗立,當街道通行,當一個個廠子和商鋪替代了曾經的它們。我們的眼前是天翻地覆,滄海桑田。也許,最初的我們有很多的不適應,這種不適應恰如猴子從樹上生活開始過渡到平原生活一樣,一切都要重新開始與學習。
也許,在我的身旁就有他們似曾熟悉的鄉(xiāng)人。我眼睛掠過人群,看不到一個熟悉的影子。他們一個個西裝革履,一個個燙著頭發(fā)、抹著口紅、畫著眼影,拿著手機,戴著口罩,這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鄉(xiāng)人。他們已經脫胎換骨,成為一個個陌生的城市人。他們尚且還可以在工作之余馬上回到他們的故土,變成了一個暫時的鄉(xiāng)下人,但大多數時間,他們是遠離的。這一代有故土鄉(xiāng)村,下一代呢?不要設想得太遠,我總是這樣規(guī)勸自己,不為將來操心。
是啊,時間是偉大的雕刻師,是偉大的魔術師。它可以改變一切,可以變幻一切。只是,在變換中,幸虧,這些散落在城市的珍珠——一個個村落的名字還能讓我們想起原來的一切。至少,它們,可以修復我們記憶的傷疤,喚起我們曾經的記憶與情感,避免我們因為感情的麻木而忘記了自己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
即使到很遠的地方,我喜歡選擇一輛公共小客車,看著在身邊一閃而過的村莊站牌,因為我在緬懷中,目送著我的,那些符號,依然亮著眼睛,留著溫度,我得依然向前。我不能自己剪斷和原鄉(xiāng)之間的臍帶而自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