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塵埃落定(小說)
落地鏡子里映出來一只舉在空中的手臂,隨著手腕的轉動,胳膊上的肉就微微有一點顫動,是啊,胳膊上的肉不大緊致,略微動動就顫巍巍的,昭示著歲月的痕跡。緗菂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圈兒,就跟落地鏡子里的自己面對面了??粗逛逛沟淖约海|菂抿著的嘴角微微往上挑了一下,又定睛看看鏡中的自己,然后緩緩放下手臂,舞蹈練習宣告結束。舞蹈練習是結束了,但是緗菂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關掉電視機,而是讓音樂聲繼續(xù)著,當然,她也沒有立刻去洗澡,而是走到落地窗前的軟墊旁,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動不動的,仿佛被天空里的晚霞吸引住了。
是的,史蒂夫不在家,緗菂也就不著急洗澡。拿起放在軟墊上的大毛巾擦了一下身上的汗,然后,身子一矮,就陷進了那個大大的墊子里去了,任由爛熟的音樂一遍一遍地循環(huán)著,把房間填得滿滿當當?shù)摹>|菂的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在偌大的客廳里游移著,突然,一股空蕩蕩的感覺從心底升騰起來,是啊,這間不小的房間里可真是空!除了她和電視機里傳出來的熱鬧的音樂聲,似乎什么都沒有了。家具雖然一件件都是她親自挑選買回來的,可是卻仿佛跟她沒有多少關系,它們全部都沉默著,只靜靜地看著她,就連身下的軟墊,縱然她可以在它上頭滾來滾去,依舊一點聲音都沒有,倒反而讓那份空寂的感覺愈發(fā)濃了。不知道為什么緗菂突然抖了一下,從軟墊上跳起來,她要去衛(wèi)生間了,不然等下史蒂夫回來又要笑話她跳完舞不洗澡了。
洗完澡緗菂才看見史蒂夫發(fā)來的信息,告訴她要晚一點才回來,她自己該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必要等他。緗菂略微攢了一下眉,即便他在家,她還不照樣是該干嘛干嘛,夫妻兩個很少干涉對方,至于說話,更是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更何況,吃飯也吃不到一起去,多少年了,兩個人一直都是各吃各的,——她不怎么吃西餐,史蒂夫的一日三餐卻完全是西餐,對于中餐則是淺嘗輒止,而且每每做點中餐給他,都還要好說歹說,等到真的吃到嘴邊了,也依舊是一副不得已而為之的神態(tài),似乎給他吃的不是美味而是什么有毒的東西,讓她頗覺得不痛快。當然,這種時候極少,因為史蒂夫不要求緗菂為他洗手做羹湯,緗菂呢,自然就只管好自己的飲食就好了,十多年下來,兩個人也早已經習慣各自管好自己就好了。放下手機,緗菂走到廚房里打開冰箱,什么都有,可是她卻沒有什么胃口,可是呢,剛才跳舞也實在跳累了,也跳餓了,歪著頭,終于拿出了兩個雞蛋,她打算給自己做一碗雞蛋面。
氤氳的熱氣之中,緗菂瞇縫了眼睛,透過裊裊的熱氣往窗外望過去。兩座高聳的大廈底下是碼頭,夜色下帶著些意興闌珊的味道,目光再往遠處眺望,便是藍盈盈的太平洋了。海邊一根旗桿,一面星條旗迎著風擺動著,不知道怎么的,緗菂就覺得那風從半開著的窗子里撲了進來,自己素常跳舞對著的鏡子里就波光粼粼起來,仿佛整個客廳都浸在了太平洋里似的了。緗菂起身走到窗前關上了窗子,可是回頭看,鏡子里依舊波光閃動,看得久一點,突然有了一種暈船的感覺。緗菂閉了閉眼睛,再睜眼看時,鏡子里映出來一個梳了兩條麻花辮子的少女。
課間的時候教室里很嘈雜,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馬上就放假的緣故,年輕的學生們都很興奮,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很大聲地說笑著。毛小清走到緗菂的座位邊看著她問道:“你暑假有什么計劃嗎?”緗菂微微一笑,點點頭。毛小清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來一絲隱隱的羨慕:“又要去上海了,是嗎?”緗菂再點點頭。毛小清在緗菂旁邊的座位上坐下來,看著緗菂:“我還沒有去過上海呢?!本|菂看著毛小清,微微笑著說道:“就是人多,商場大,其他的,好像也沒有什么了。對了,還有就是熱,夏天簡直要熱死人?!泵∏迤财沧欤骸澳憔褪堑昧吮阋诉€賣乖!上海是大城市!多少人想去而去不到的地方!哼!趕明兒個我上大學就一定要報考上海的大學。你是一定會回上海上大學的吧?”緗菂點點頭,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心底卻隱隱地有一點擔心。
可是,擔心什么呢?緗菂又不很分明,只是覺得雖然上海是她父母的家鄉(xiāng),于她,卻好像沒有那么親,雖然她在那里念完了小學,可是,自從回到父母身邊上學,上海和她就漸行漸遠了,雖然每年暑假她都會再回去祖父母家里度過三十多天的假期,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有一層疏離的感覺??墒牵|菂又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在上海過生活,畢竟,那里才有她的根。而且,緗菂也清楚父母也是希望她們姐妹能夠離開這小城市,當年他們是響應號召離開上海來到這內陸的小城市建設工作,奉獻也就奉獻他們這一代就好了,女兒們,頂好還是回到家鄉(xiāng),畢竟,中國人講究的是葉落歸根。當然,緗菂姐妹想要回上海也只有一條路,就是考取大學,畢業(yè)之后在上海找到工作??墒牵既『么髮W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緗菂不能不擔了心,緗菂的父母也不能不日夜懸了一顆心,也就免不了不時在緗菂姐妹跟前念到要好好學習才能回上海的話,讓緗菂的耳朵和心底都積起了一層厚厚的繭子,自然也給了她很大的壓力,只怕萬一高考的時候失誤了就一切的期望都成了泡影了。
緗菂半攢了眉往近乎鼎沸的教室里看了一圈,方才把目光落在毛小清的臉上,輕聲說道:“其實,上海也沒有那么好?!泵∏逡矓€了眉,再撇撇嘴:“那是你嘴上說?!本|菂笑了,看著毛小清:“你真的那么喜歡上海嗎?”聽見緗菂這樣問,毛小清倒反呆了一下,但是立刻就咧開嘴笑了:“我也不是那么喜歡上海,我就是不想再待在這里,咱們這地方多落后閉塞呀!我這輩子,一定要出去看看外邊的世界!我可不想像我爸媽那樣,眼界那么小,見識那么短,除了東家長西家短,其他的一概不知,我才不要!”緗菂也笑起來:“你是一個不安分的人。”毛小清臉上微微紅了一下,看著緗菂:“你難道很安分嗎?”眼神有一點犀利。緗菂愣住了,張張嘴,卻又不知道要說什么。毛小清得意地笑了:“被我說中了吧?你其實也是一個不安分的?!本|菂把目光轉開去,看著窗外那一汪藍的幾乎可以滴得出水來的盈澈的藍天。
正看著窗外,緗菂就覺得有一個陰影籠罩了過來,扭頭一看是一個高個子的男生,她的嘴角不易覺察的就往上挑了一下,那男生的嘴角邊也飛快地掠過去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毛小清也看著那男生:“胡波,你鬼鬼祟祟地干嗎?”胡波微微沉了臉,看向毛小清:“誰鬼鬼祟祟的了?你才鬼鬼祟祟的呢!討厭!”說罷,從她們身邊走過去,目不斜視地。
緗菂看著毛小清,心里有一點起反感,她也并沒有感覺胡波是鬼鬼祟祟的:“你怎么這么說胡波,他惹到你了?”毛小清挑挑眉毛搖搖頭:“那倒沒有,只是,”頓了一下,略微側了臉,目光從緗菂的肩膀上射出去,但是顯然不可能看見胡波,“他突然悄沒聲地走過來嚇了我一跳罷了?!本|菂看著毛小清:“你的嘴巴到底太快了!看——”她轉頭往后看了一眼,胡波正看著她們,看見她回頭,立刻把目光掉開,不知道看到哪里去了。“不過,胡波好像也沒有生你的氣?!泵∏逍ζ饋恚骸八麨槭裁匆鷼饽兀课乙矝]有說什么呀。”緗菂也笑了,感到胸口處有一點突突的,心驚肉跳似的。
可不是要心驚肉跳嘛!前一天快放學的時候,胡波突然走過來遞上一個信封:“袁緗菂,你的信?!本|菂有一點吃驚,記憶中好像從來沒有在學校受到過信,——雖然遠在上海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各種親戚會不時有信寄來,卻只是寄到父母那里,況且,同自己要好的堂姊妹表姊妹也沒有幾個,縱然偶爾興致來了寫上一封半封書信,也是放在給父母的信件里一并寄過來,不會另貼了郵票。所以,看著那幾乎要遞到鼻子尖底下的信,緗菂幾乎不敢相信,睜圓了眼睛看著胡波,又垂下睫毛看著那信:“喔?我的信?”完全是不能置信的聲口。胡波點點頭,但是拿著信的手微微有一點顫巍巍的,好像那薄薄的信封有多重似的。緗菂狐疑地接過信,信封上寫著:“袁緗菂親啟”幾個字,其他的什么都沒有,甚至沒有郵票。緗菂臉上露出來吃驚的神情,伸出來另外一只手就要去拆這透著古怪的信,胡波卻一把攔住了她:“現(xiàn)在先不要看,回家再看。”說完,立刻轉身走開了。緗菂的心“撲通撲通”跳著,仿佛要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
回到家,緗菂立刻把自己關進自己和緗菡的臥室里,兩只手略微有一點哆嗦,撕開了信封,掉出來一張折成心形的紙,弄了好半天才把信紙展開,只寫了一句話:“袁緗菂,我喜歡你?!笔鹈?。胡波?緗菂覺得眼前有一點發(fā)黑,閉了閉眼睛,回過頭,看房間門是不是關著的,還好,房門關著。緗菂的目光又回到手中的信紙上,看著那句話,臉上很燙,好像發(fā)燒了似的。胡波,緗菂在心里想著這個名字,眼前出現(xiàn)了一雙仿佛西方電影里英俊的年輕男人的印痕很深的雙眼皮的眼睛,當然,那深眼窩的眼睛里也仿佛那些電影里的年輕人似的,總是閃動著一絲桀驁不馴和莫名其妙的不屑一顧。緗菂把那頁只寫了一句話的信紙翻過來翻過去地看著,卻又豎起了耳朵警覺地聽著門房的動靜,果然,緗菡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她立刻把信折起來放回到信封里,又飛快把信封放在了書包里,再把書包仔細地裝好,然后才站起身往外面走去。
其實,緗菂真的是沒有料到胡波會喜歡自己,雖然自從上了高中就有各方面來的或明或暗的攻勢不斷,到底她把持住了自己,倒也不是沒有少女青春的萌動,而是她的心里牢牢記得父母的叮囑:“緗菂,以后一定要回上海去!不能留在這里!爸爸媽媽這輩子可能是沒有指望回上海了,但是你們姐妹一定要回去。落葉歸根,曉得吧?你們的根在上海,不是這里?!备改付⒅|菂和緗菡的目光很柔和,但是也很堅定,讓緗菂姐妹兩個無法不使勁兒點了頭,跟父母保證一定會努力,日后落葉歸根。當然,也因為一直想著要回上海,所以緗菂根本沒有想過像有些同學那樣早早地就背著父母老師偷偷地戀愛起來了,她總覺得一旦跟某個同學好了,回上??赡芫筒豢赡芰?。至于為什么不可能,緗菂也想不明白,但是她就是覺得不能在這里戀愛,雖然她已經讀了很多瓊瑤的小說,對愛情已經有了很多的憧憬和想象。
胡波的信好像一粒石子,把緗菂平靜的心攪擾得一波一波地起伏著。第二天上學,還沒有到學校,只遠遠看見學校大門就已經臉紅了,心跳得什么似的,不由自主地手心里也出了汗,等到了學校,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什么人在那里等著自己,就松了一口氣,可是,心里又泛起一點子失望,繼而又生出來一些惱火,這就是那張信紙上寫的“喜歡”?哼!男生就是會騙人!緗菂臉上沉沉的,低了頭往教室里走去。突然,一個人影擋在了前面,緗菂錯愕地抬起頭,呆住了,——胡波擋住了她。緗菂張張嘴,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胡波輕輕搖一下頭,輕聲說:“今天下課后先不要回家?!本|菂還沒來得及點頭或搖頭,胡波已經轉身走了??粗ǖ谋秤埃|菂剛也要往教室走,身后傳來一聲叫聲:“袁緗菂,等等我!”緗菂回頭一看,毛小清快步趕了上來。緗菂突然覺得毛小清有一點招人心煩。
胡波的那句“下課后先不要回家”讓緗菂神思恍惚了一整天,上課時也沒有能夠好好聽老師講課,只想著放學后將要怎么面對胡波,當然,越是快到放學的時間,緗菂越是有一種害怕又期待的情緒。終于,還是要回家了。緗菂沒有像平日那樣收拾好了書包,而是坐在座位上,微微偏了頭,眼角的余光便掃到了身后,可是她沒有掃見胡波的身影?!班??”一股摻雜了一點被戲耍的失望的情緒立刻從心底頭竄了上來,兩道眉毛聚在了一起,這個胡波在搞什么名堂!緗菂沉了臉,胡亂整理了一下書包,站起來就往教室外沖去。
“袁緗菂!”剛來到教室外,耳邊就響起來一個聲音,緗菂抖了一下,好像被電擊到了,忙順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胡波站在教室的后門口,沒有了平日的吊兒郎當,而是多了一份局促和嚴肅以及一點點的擔心,當然,緗菂覺得也或許是自己的感覺出了錯誤也不好講,看著胡波,緗菂突然就臉上熱起來,心跳得益發(fā)快了,簡直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了。緗菂微微顫抖著,肩膀上的書包溜了下來都沒有感覺到,胡波沒有說話,走過來伸出手把掉在地上的書包撿起來遞給緗菂:“你的書包。”緗菂接過書包重新挎到肩膀上,眼睛一直盯著胡波,嘴巴卻閉得緊緊的,一個字都沒有說?!皝怼!焙ǖ淖齑經]動,只把頭往一邊歪了一下,就邁開了腳,緗菂覺得兩條腿軟綿綿的,卻也邁了腳,跟在胡波身后,一直走到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方才停了下來。
緗菂和胡波的戀愛跟所有的高中校園愛情一樣,偷偷摸摸的卻很甜蜜。胡波是一個心思很玲瓏的男生,經常就會讓緗菂驚喜不已,又心跳連連,一驚一嚇之后會捏了小拳頭在胡波肩膀上敲一記,嬌嗔一句:“煩人!”臉上卻笑著,眉眼里盡是歡喜。一天,胡波看見沒有人在旁邊飛快告訴緗菂有一部電影正在上映,周五放學后去看電影。緗菂卻有一點猶豫,因為父親已經告訴說星期五的時候全家要一起去一個上海老鄉(xiāng)家里做客。胡波見緗菂沒有點頭,有一點著急:“你倒是快說,行不行呀?”緗菂剛要說話,卻看見毛小清和另外一個女生走了過來,忙點點頭,算是應下了。胡波臉上露出來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又盯著緗菂的臉看了看,然后轉身走開了,這里,緗菂也不得不笑著敷衍起毛小清的唧唧咯咯了。
很佩服作者細膩生動的文筆,將主人公復雜的情態(tài)淋漓盡致呈現(xiàn)于眾。也佩服作者筆下的主人公,不肯委屈自己,也不肯失去自我,更不因為自己的婚姻不順而放棄對孩子的撫養(yǎng)教育。茹惠的懂事成熟,對母親的理解,也是主人公應該欣慰的。貌似主人公能作,其實她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胡波自我不夠體貼,梁恩澤多疑不肯為其留下,譚偲舟生了女孩覺得不稱心,宋威廉對其女兒的疏離,經濟上的分割,都讓主人公心中有不安全感。史蒂夫盡管與之文化背景不同,但是對其過去的全盤接受,甚至信任其打理他的經濟,這給了她安全感。
感謝作者將如此厚重的文字分享于流年,祝寫作愉快,佳作頻出!
再次感謝素心的雅評!